星空下的往事

　　我对星空的认识,最早要追溯到故乡。
　　故乡是一个树叶般袖珍的小山村，四面峰峦如簇，紧紧搂抱着几十户人家。山高坡陡，伸手便能摸到蓝天白云，尤其是晚上，夜幕降临，抬头就望见高原海子般深蓝的天空，没有任何烟尘污染，星星密密麻麻地排列在蓝天上，有的暗红，有的淡紫，有的闪着莹莹蓝辉，有的发出微微的绿光。如果你发挥想象，就可以把星空看成是一个无比美丽的家园，那里居住着数不清的仙子，她们长裙曳地，珮环叮咚，尽情地唱呀跳呀。那里还开放着各种各样的花朵，有清纯秀美的蝴蝶兰，有芬芳高洁的马蹄莲，有凌霜斗雪的九月菊……
　　但说来也怪，我故乡的人，从来就没有把星星、月亮看作美丽的事物，不是他们缺乏想象，而是他们是农民，严酷的现实，使他们在抬头望天的时候，也不能忘记自己的命运。那年月，每逢夜晚，我常常看见几个老人蹲在陈年的麦秸垛前闲聊，他们一口一口咂着辛辣的旱烟，把忧伤的目光投向空旷邈远的天穹。他们说北斗星今年不亮了，明年可能又要大旱；月亮上的土环环咋那么多，可能又要刮大风。谈论的话题最后自然落到庄稼上，天空中的星星预示着人间收成的好坏，他们怎能不忧心忡忡呢？
　　我奶奶曾经告诉我，说是地下死一个人，天上就多一颗星星，她说的是毛泽东周恩来那样的大人物，而自己呢，死了最多只能变成个羊，被爷爷赶到山坡上放，吃青草，晒太阳。他喜欢羊，喜欢羊的温顺美丽。死后投胎为羊，是她的最高理想。奶奶说，天太遥远了，变成个星星，又孤独，又寂寞，她一辈子习惯了爷爷的使唤和唠叨，所以来生还是希望做个羊，陪伴在爷爷身边。奶奶的想法很奇怪，但也更现实。
　　有时候，苦难的生活使一个人的心灵变得更加敏感。在遥远的童年，我家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父母亲为了让全家人吃饱穿暖而四处奔波，他们刚刚人近中年便两鬓萧然，一脸沧桑。家里没有欢乐，更谈不上自由与幸福。山村的晚上，大部分人家的孩子早早爬上炕头，进入了梦乡，而我，还坐在门槛上，等待父母从田边地头给我带来一些粮食，哪怕是一个土豆，一个胡萝卜也行。肚子咕咕地叫着，眼睛盯着远处的山路。很久很久，他们的影子才从山那边摇摇晃晃闪过来，父亲走在前，母亲跟在后，慌里慌张的样子。生产队的田地里长满了庄稼，小麦豌豆一片连着一片，但我们却吃不饱。为了孩子们的生命，父母只好到了晚上去偷粮食，走在美丽的星光月色下面，他们却是两个见不得人的贼。
　　那些夜晚，父母常常是满载而归。父亲把两个袖筒扎了，里面装着刚刚成熟的麦粒，母亲的大襟棉袄鼓鼓的，显然那里面藏着土豆，他们显得很高兴，母亲心细，还不忘从田埂上采一把野花抱在怀里`，一朵朵狗牙花黄灿灿的，花蕊微微张开，里面汪满露珠，被星光映照得闪闪发亮。父亲一进门就“哗啦”一下解开袖筒，金黄饱满的麦粒立刻滚在了炕上。
　　接下来就是做饭了。母亲把土豆和小麦粒倒进锅里，小心翼翼地盖好锅盖，然后蹲在土灶前点火。她慢悠悠地拉着风箱，有节奏地哼起山歌，一脸满足幸福的样子。父亲则翘着腿，一边抽烟，一边给我讲偷粮食的过程，说是幸好天气晴朗，月亮把啥也照得清清楚楚，不然的话，就只能摸回几块石头啦。他感激月亮，是月亮帮他做了一回贼。
　　肚子很饿，那种感觉就像肠子里钻了万千条毛毛虫。但等到母亲把香喷喷的饭端上来后却怎么也吃不下去。我不恨他们，毕竟，是为了养活我们，他们才去干那种事的，可不知为什么，每到这时侯，我的眼前就突然跳出一个场景，月亮很圆，也很亮，雪一般的光华洒在了麦秸垛上。生产队的场院里挤满了人，看戏一般热闹。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土豆，队长不断的吆喝着，要她嘴里喊，我是贼，我是贼。而那个场景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孩子，他大概还没有断奶，偎在妈妈的怀里，一只手摸着圆圆的土豆，一只手捏着妈妈圆圆的乳房，而眼睛呢，却望着天上的星星。当然，他还小，不知道什么才叫贼，但我已经上小学了，听老师讲，贼就是小偷，就是坏人。面对苦难的父母亲，面对他们用尊严和人格换来的那一顿顿饭菜，我的心在流泪，在滴血。
　　家里的窗子是木头做的，方格。睡在炕上，月光正好从方格里照进来，落在母亲的白发上。母亲已经进入了梦乡，轻轻地打着鼾，也许，在她的梦里，依然是星光满天的田野，土豆纯白或粉红的花蕾正摇曳着如水的月华。
　　真正让我体会到故乡星空的美丽，那已经是后来的事了。那年，我高中毕业，爱上了村子里的一个姑娘。她比我大两岁，暗地里我叫她梅姐。她长得灵秀、漂亮，一双眼睛像满含了山间的泉水，喜欢笑，笑时脸上就现出一对梅花酒窝。她不多说话，羞怯腼腆，像一朵开放在山野的马兰花，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纯朴自然。
　　我跟她是邻居，每到黄昏，我们就从家里溜出来，沿着那条小河，一直走到很远的地方。大山的阴影愈来愈重，就像迎面驶来的古船。天上的星星倒映在河面上，微风抚过，一簇簇浪花里仿佛闪动着无数顽皮的眼睛。河岸边盛开着一朵朵野花，露珠坠在花叶周围，像细碎的银铃。鲜花为我们盛开，露珠为我们摇铃，而我们的心早已溶化在那无边无尽的星光月色中去了。
　　没有缠绵，没有脸红心跳的亲热动作，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我们谈论的话题依旧与土地庄稼有关，她说家里的承包地今年种上了油菜，刚刚扬花，蓝蝴蝶白蝴蝶可多哩。而我说的是父亲从山外买来了一头小毛驴，已经能驮着人进山了，叫声脆生生的，也蛮好听哩。我们就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一直到夜很深了才回家。走在路上，她喜欢掐下一片马兰的叶子，做成叶笛，放在嘴边呜呜地吹几曲山歌小调，于是，那清脆悠扬的旋律就在山野和星空间久久地回荡开来。
　　那时候，我总觉得头顶的星河是那样浩淼，那样宽广，抬眼望去，星河里的每颗星星都好像凝视着我们，用光辉雕塑我们，用它们圣洁的爱引领我们。我觉得走在身边的姑娘就是一颗星星，就是一个月亮。
　　许多许多年过去了，现在的我已经蜗居于一个城市，城市里早没了那一片星空，而那个月亮和那个姑娘也被我遗忘在遥远的乡村。想起来，故乡的星空永远让人怀念，因为在那片星星月亮照耀的土地上，有苦难和丑恶，但更多的是善良、纯洁与美好。 [ 本帖最后由 洪水河畔 于 2008-12-28 09:0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