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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甩不掉的影子

2021-12-23抒情散文宋长征
我见过很多影子。 在村子里,花狗有花狗的影子,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又蜷缩在村东的柴草垛里打起了盹儿。芦花鸡也有芦花鸡的影子,天黑了,三窜两跳,爬上了树枝,抱紧了影子,沉沉入梦;天亮了,被谁家的大红冠子磁性的声音叫醒,三三两两,直奔村……
  
  我见过很多影子。
  在村子里,花狗有花狗的影子,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又蜷缩在村东的柴草垛里打起了盹儿。芦花鸡也有芦花鸡的影子,天黑了,三窜两跳,爬上了树枝,抱紧了影子,沉沉入梦;天亮了,被谁家的大红冠子磁性的声音叫醒,三三两两,直奔村前的小河滩上,找虫子。猫的影子最敏捷,却赖在谁家屋檐的瓦片上,一动不动,晒太阳。它们很善于保留,把影子蹑手蹑脚在乡村的夜色中穿行,若一个笑傲江湖的夜行人,把紧身衣裹了又裹,毫不声张地注视着灭了又明,明了又灭的乡村灯火。
  有一个影子佝偻着,一大早从村前走到村后,是弯爷。弯爷不是没有过挺直的影子,那一年跟鬼子当伪军时反了水,夜半更深,每人手持了一把削尖的竹片,刺进了鬼子的喉咙。上学,放学,弯爷领着一群羊在路上截着。说鬼子啊,别看他娘的白日里叽里呱啦挺猖狂,晚上都躲进缝得像口袋一样的被窝里装熊。说鬼子亏就亏在了穷讲究,把刺刀整整齐齐码放在离床大半里的地方,单等竹刀刺进了喉咙,才挣扎着要起,喷水机样的血啊,喷了一地。说后来呀,大批大批的鬼子进了村,弯爷和他的弟兄们钻进了庄稼地,连滚带爬地摸到了火车站,扒上了去关外的火车,冰天雪地啊,人差点冻成了冰砣子。做起了伐木抬木的临时工。
  弯爷讲着,讲着讲着,影子就弯成了现在这样。我们听着看着,弯爷把影子跟了羊慢慢离去,影子就挺直了,象弯爷年轻时那样。
  人一生下来就有影子。
  人在东,影子在西,人在西,影子在东,重叠的机会总是很少。夏日里太阳当空照,树的影子,墙的影子,萎缩成短短的一截,但走得很慢。人的影子呢,跟着脚后跟一会儿到了村外的田里,看着干旱的禾苗,一会儿又三三两两聚集到了一起,商量着抗旱大计。苗的影,至关重要。是啊,你看那些庄稼,别以为总是青凌凌、绿莹莹的模样。它们也有时太娇嫩,像白生生、胖乎乎刚出生的月娃儿,你得呵着护着,摇摇晃晃走在大地上的影子才不至于被谁一下子绊倒。才会在秋天,齐刷刷站成士兵的样子,连同影子,一起被收割,装进庄稼人满满的喜悦里。
  于是,庄稼人贪恋着庄稼的影,梦不够,看不够,稍有空闲就站在田间地头。这时候的影子,你很难分清,密密匝匝,牵牵连连,扯着手,并着肩。上面是叶,或尖或圆,静静地流逝着时光的波纹;下面是根,深入大地,紧拥着每一粒泥土。许多影子聚集在一起,力量竟无比强大。岁月更迭,你不得不叹服于这生生死死、枯枯荣荣的轮回,到底历经了几多沧桑。
  岁月也有影子。譬如村前的那株老槐,根深叶茂,把过去的事,当下的事串成一嘟噜,挂满枝条,让人咀嚼后,有苦有涩也有甜。譬如小河上的那座桥,泛青的石板上走过哭,走过笑,也走过太多的牵挂与不舍。故土难离呀,当你看见在异乡的街头,一个茕茕孑立的身影,那个人心里装满的,一定是故乡的影子。不过,岁月的影子太难以捉摸,在你无法看清那些章节的时候,人就慢慢老了。岁月的影子老不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天地悠悠,谁都是匆匆过客。“人过留名雁留声,”那那声不过是影子的另一种诠释。
  风过去了,树的影子摇了摇,还能站定。云过去了,房屋的影子明了暗,暗了明,仍原地不动。有些影,是走不动的影子,有了树有了房屋,就成了一个可以栖居的家园。家的影子不动。
  我是在月上柳梢头的时候走出屋门的,村子一如往昔地静,几只蟋蟀歌唱的影子在月色里飘来荡去,被一阵风吹得暂时安静下来。低头看,影子是矮矮的,小小的,紧跟着脚步,亦步亦趋,行走在灯火阑珊的村子里。灯光是从树生嫂家照过来的,由于月色,变成浅浅的红,很难融合在一起。后来跟着灯光传出来的是摔盆打碗的声音,和树生哥压抑而难听的叫骂。树生哥是开春出去的,和村子里的几个乡亲跟了一个河南的包工头,在外地做装修。在一次室外作业的时候,从五楼的高空掉下来摔断了腿。树生嫂去了,和村支书匆匆赶到那里,洁白的病房里只看见树生哥一个人躺在屋子里。问,小工头甩下了截肢用的医疗费再无消息。告,承包方躲来挡去,说找到包工头才能明确责任。村支书老焦,六十几岁的身子骨和树生嫂坐在北国料峭的春寒里等了十好几天,花光了身上带的钱,医院还在催交住院费,不得不打了铺盖卷草草返乡。上有老,下有小,丢了一条腿的树生哥只能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树生嫂子也急,一头是田,一头是家里,再没从前的好脾气......
  月亮闪了一下,钻进黑暗的云层里。一刹那,树的影子,人的影子,房屋的影子变得斑驳陆离。树生哥家的灯光也晃了一下,艰难地熄灭,整个周围陷入了一片长久的空寂。
  人要不自由了,影子也跟着身不由己。
  一些影子也熟悉的地方来来去去,也会跟着慢慢变老,变短。有的还会象弯爷一样,扛过了太多的风霜雨雪,终于被压弯了脊梁。一个人要想把影子挺直了是那么不容易,何况村子里的日子太贫瘠,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五谷杂粮只能保证影子的呼吸,无法让影子的生活变得更加从容与华丽。
  从一片巨大的阴云中穿行出来的月亮,继续辉映着乡村的夜空。狗都睡了,鸡都栖在了树上,很多事物和影子,都渐次走进了梦乡。这梦,肯定也是斑驳的。就如此时的月色,在透过杨树榆树槐树枝叶的空隙后,重重地跌落在地上,碎成一地斑驳的光影。你看那些或椭圆或狭细的树叶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再也找不到原来的模样。更不用说脉络了,混沌的影象中什么都难再清晰。
  我的影子呢,在村前的一片空地上站稳了脚跟,更长,更淡,是月的漂移的过程中把影子慢慢拉长。
  我想影子会不会痛呢,在被岁月切削打磨的时候,会不会听到一些异变的声音。人类真是思想者,脚下的地,头上的天,能日行万里,也能自由穿梭于浩淼的宇宙太空。但影子会不会失重呢,有一些改变必将有一些失去,有一份攫获,便会有一种永恒的忘却。那些曾经葳蕤的桫椤,那些曾经在密林里自由行走的蕨类,那些被风沙湮灭的,美丽的村庄或城堡,是不是与一些影子执旌的呐喊有关?是不是和一些被欲望膨胀到极点的影子有染?
  影子,悄然转身影子不过是影子,是虚无,是形影相随,是一生的追逐。影子并不做事,只负责用无声的瞳孔关注着人或事物的生死轮转,没有人能甩掉它。当你屏息凝神思考的时候,它才会在脑海里渐渐清晰,才会以交流或探讨的口吻捧出心底的话语。
  恰如此时,月落将我的影子匍匐在村庄的胸膛,乡村的影子,具体而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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