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爷爷

　　　　　　　　　　　　　矮爷爷

　　　　　　　　　　　　　文／人狼格 当我回望灵魂往事，树叶的绿光首先象巨大的蝉翼从村庄的天空覆盖了下去，清亮的山泉带着古木的和润穿过村腹，无数的涓涓细流在河的两边分叉靠小木槽疏理到每个院落的水缸里。大沟底的每个石头上都长满了石花菜，这些满沟的水精灵，在流波中荡漾着碧玉的姿色，偶尔，一只水鼠在其间逆流“哗哗”而行。记得母亲说它是小儿积食不化、大人肠胃虚寒的良方，但我只捉到过一只，这种四脚有蹼的水鼠在河底极为敏捷，每遇危险，只见它幌几下影子就钻进沟边的洞里去了。沟边长满了高大的楸木、核桃、棕树、桃树、竹子等，每当楸木开花的时节，我总要站在自家没有大门、也没有院墙的院坝里，仰望半空中粉红的流霞花团，风一吹过，沿沟上空的一条楸木花龙就会翻飞不止。 我爬到低矮一些的楸木树上，采下几串尚未打开的楸木花苞，坐在云团和花朵的下面，花苞含满了淡甜的汁液，轻轻一咬，满嘴香润。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需要学会在自然的掌心取下可以食用的所有东西。而故土对自己这些被饥饿追逼在生活缝隙中目光散乱的人已经是倾其所有了，就是在山寒水瘦的冬天，我也能在山上砍柴时找到凝结成满枝的松糖，这些凝结在针叶上的糖虽只有米粒大小，但它乳白的色泽却那样丰实的照亮了童年记忆的整个暗室。 离我家房后约三十米的地方是一棵结得特别硕大的桃树，我至今还未见过这么大的桃果，这棵桃树是我们李氏家族中一个特别矮小的爷爷种的。桃子熟透的时候，受光一面红得透艳，果肉里布着无数毛细血管状的红丝，背光一面白净如玉，小孩用双手才能捧住一个。桃树高大，我必须用石头打下桃果吃，从半生不熟开始直到打下光亮熟透的最后一个，一年可能要“投弹训练”千余次，后来我甚至可以用小石头打下神出鬼没地跳跃在树枝上的“偷偷鸟”，至今扳手劲也极少遇到对手，这都得益于饥饿中的饕餮寻食。“偷偷鸟”是纳西语的直译，这种鸟极小，灵敏异常，善钻进人家厨房内偷油偷盐故得名。 矮爷爷活了八十多岁。光头、整个夏天不穿衣服，偶尔套一件对襟布衣时也开着布扣，总是露着老皱皱的古铜胸肚；大裆裤的裤脚一年四季都卷到膝盖以上，我最喜欢盯住的是他大拇指摞在中指上的一双赤脚。矮爷爷性格幽默、心性豁达，一生童心浑朴。他不加雕凿、竭声吼唱民歌的情态我至今记忆犹新。 他家的院子里有只常住的大蟾蜍，那悠悠缓缓走来走去的模样比他还象主人，这使他看着很有些碍眼。有一次去丽江时，他用一节红丝线在蟾蜍的腿上拴做标记后，把它背过金沙江，放在东岸离丽江不远的阿喜山顶上。待他从丽江回来时，蟾蜍已在院子里一摇一摆地在迎接他了。这蟾蜍很是让他腾云驾雾了半生，并学会了对鸟虫们的敬畏。纳西人认为蟾蜍是有神功的，传说有一个很了不得的纳西人就是跟蟾蜍学了一套任何坚固的屋子都锁不住他的脱身术。有一次他把一只蟾蜍用铁锅严严实实地罩在撒有灶灰的平地上，过了一定的时辰，拿开铁锅一看，蟾蜍已无踪影，只有在灶灰上留下了一个脱身的走符图。他便天天照着走符图苦练，终于练就了一套脱身神功。我们小时候，大人是不让我们打蛙类的，说打青蛙天就会下雨，会把庄稼都淹死。于是天一下雨，我们小孩就常常是相怨不止，因为我们都对青蛙有过“残暴”行为。甚至，有些时候用麦秆插在青蛙的屁股里使劲把它吹胀，然后用树枝拍打，青蛙便会越打越鼔，常常会把它折磨死。当然，有时也会遭报应，有一次我的一个表弟跪在地上吹青蛙屁股里的麦秆时，被青蛙标出的一股尿喷在眼睛里，他鬼哭狼嚎地跑到旁边小河里把头闷进水里，每一次抬起头都绝望地哭叫着：“瞎了……瞎了……！”。我们也被吓傻了，大人都告诫说青蛙的尿会把眼睛弄瞎的。因为冲洗及时，这次遭遇并未损伤视力。但自此后，我是再也没见过他扑在地上弄青蛙的事了。 那时穷，许多人会到一个叫“抽波洛沟”的谷底河里抓一种躲藏在石块下纳西语叫“波首”的大黑蛙。这种黑蛙肉味鲜美，煮出来的汤汁乳白，营养价值极高。他的叫声“哇哇”的，能在山沟里传送很远，所以它是用自己中气很足的声音把自己送上“断头台”的，身体藏得再深都没用。我当时想它应该向蛇学习一下生存之道，蛇无声无息，每逢危险它还满嘴毒牙地先发制人。 母亲从不让我们食用这种蛙肉，她认为捕食这种从不害人甚至连基本逃生的能力都不具备的东西是罪孽深重的。 矮爷爷每天都要提着一个大葫芦做成的夜壶，把夜晚解下的小便浇到菜地，桃树下的小路是他的必经处。那时一年看不到几次电影，电影里的情节是我们游戏的主要模仿内容，看了《地道战》、《地雷战》等影片后，在田间小道、出入路口被小孩们设暗坑、下跘脚等恶作剧常常让大人们在狼狈中叫骂不绝。当然，有时候我们也乐极生悲，一旦被发现或被同伙出卖，就要受到老师或家长的惩罚，我们曾经被三五成群地罚站在操场里，阳光下垂头丧气，很丢面子，恶作剧情发生时的乐劲早已一干二净。 那天，四周无人，我匍匐在矮爷爷必经的桃树底，埋下了许多三角刺后躲在不远的竹蓬里，那是我心中威力无穷的“地雷”。当矮爷爷迈着短腿，走着永远不紧不慢的步子进入“雷区”时，倏地往上一跳，又踮着脚蹲了下去。我听到他用纳西语狠狠地骂了一句：“能美我尼得！”（“我日他娘”）。 大人们严肃地割着资本主义的尾巴，又满怀虔诚地匆匆赶着共产主义的路。空气里飘满了凝重的政治粉粒，但孩子们用简单、干净的成长过程在村庄的脸颊上胡乱的涂画使山村还是保持了一些率性的笑骂。 我实在不是一个好孩子，以致曾一起“闯荡”的少年“英雄”多年后相逢时，很是感叹地望着我喃喃独语：他怎么就会变好了呢？

[ 本帖最后由 杜永生 于 2008-12-24 14:2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