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

----一位驻村干部的日记

　　去年冬天那场冰冻灾害至今让人心有余悸。今年一入冬就开始下乡。走出沉闷昏暗的屋子，抖落浑身的煤灰和尘埃，我忽然感到这个冬天并不阴冷。女人的长筒靴，齐臀毛衣从街上飘过，让人感到才进入落叶时节。村子里正在发放直补款。大院里的嚷嚷声、笑闹声相互激荡，就像一筐刚出水的鱼，卯足了劲儿地蹿跳。

　　这个冬天真好。

　　忧愁、烦恼一旦抛到后头，看啥都是乐事儿。昨晚和几个社长猜拳，赢得精彩，他们不服，说定今晚要翻身，今天要开会，正好开溜了。想起来我就笑。前一段股市大跌，我都不敢看盘了。最近中央出了一批利好政策，我想下乡回去一定有新收获。还有楼下的青年，天天嚷着要干什么大事。每天下班他堵在门口拽住我说:“你信吗，你信吗？”我每每喏喏着挣脱手才逃上去。这几天，他的事办成了吗，哈哈。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已经走到黑河边了。

　　天蓝莹莹的，空气像被清凉油擦过，从鼻孔进去喉咙里立马敞亮了许多。月亮还没有隐去，挂在高高的杨树叉里，仿佛玉砌的鸟巢。河边的芦苇茬里，几头牛、驴正在大胆地捡拾枯草。几块零星的冰像地球的几个板块铺在前面。我猫下腰，一只脚轻轻一蹬，身子朝前一趋，居然滑出了十几米。

　　河里一层清凌凌的水，在两岸狼牙交错的薄冰簇拥下汩汩流去。我走过一圈，对河上的闸口、渡槽基本有了一个大致轮廓。

　　晚上果然没有再喝酒。和我同屋子的是一位老者，也是我下乡的搭档。天黑下来，我找来一摞报纸倚在被子上翻。老者压低声音看电视。一种温馨的气息弥漫开来。后来我睡着了，迷迷糊糊之间总听得老者窸窸窣窣捣炉子的声音，听得烟筒里呼呼的风声。那一夜，我觉得格外热。梦里自己在河里扎猛子，五颜六色的鱼在身边游来游去。我把肥硕的鱼捉住送给村里的人，把小鱼养在鱼缸里。

　　后半夜，我就睡不着了。窗玻璃透出白银银的光，我疑心是月亮。“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竟又思念起故乡来了。这样想的时候，外面已经响起唰唰的声音。

　　掀开门。啊，好大的雪，几只麻雀在树上弹弄着雪花。村文书和几个人正在扫雪。

　　瑞雪兆丰年。其实在下雪的日子里，我们的农民早就睡不住了，他们望着落雪，一定盘算了许多。现在他们早早起来，扫净院子，又要开始新的活路。

　　和农民在一起，我们并不高大，倒是汗水和雪水从脸上流过，我们才光鲜了许多。

　　一张小床，一只小炉，几本闲书。我真想在这里长住下去。 　　记得刚下乡的时候还是初冬，第一夜住在村委会附近一个农户家中。那家老两口五十多岁，女儿远嫁了，儿子在上聋哑学校，家里就两口人。入夜，老两口住套间炕上，我就住在套间外的一张硬床上。两间屋子之间门敞开着，好让套间的热气透过来。

　　那天我从外面进来的时候，老两口已经干活回来，正蹲在炕上唠玉米、灌水、牛羊、大棚蔬菜、儿女这些话题。我悄悄躺在床上，他们大约听到了声息，关了灯，谈话慢慢低下去，低下去，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我想着城里的家，想着孩子，眼睛盯着窗外的月亮，久久不能入睡。惺忪中灯“哗”地亮了，忽听得女人猛地坐起来，“快起，浇水去。”女人说着拍了老头一把，“咚”地跳下炕来，披了一件衣服径自出去了，好一会，老头也蹒跚地跟上去。

　　整个院子里没一个人，我突然感到有些恐惧，越发睡不着，只好傻傻地望着电灯。外面月亮落下了，黑暗中只听得树梢晃动的声音。一会儿隐隐听得有鸡叫了，渐渐地，沙哑的鸡鸣此起彼伏，大约持续了二十分钟，鸡的啼鸣也听不见了，外面又是死一般的静。……不知过了多久，门“咣郎”一响，女人先进来了，“冻死了，冻死了。”裹挟着一股寒气，女人先上了炕，一会儿，老头在门外跺跺靴子，也进来了。我侧过身子一看表，五点。屋子里有了人，我的睡意顿时涌上来。天快亮的时候，一阵大雁的咯咯声从房顶划过，把我从梦中拽醒。 　　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老头兴奋地说，夜里浇了五亩地，真是好运气。

　　今天，在文书家吃晚饭的时候，听老两口在旁边说，他家10亩地，5头牛，一个暖棚温室。今年政策好，开春他还准备大干一场。我想听听他的打算，他一张老脸竟然露出一丝赧色，委婉地拒绝了。我想明年这个时候，他家一定是另一番光景。 　　还有…… 　　这个冬天，温暖，充实。那一缕清冽的风和雪复苏了我僵硬的身体，我忽然觉得自己也高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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