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意纪

肆意纪
作者：潘竞贤
如果日子再往前推一推，那个时候，夏天的热火还没有全部消退。如果雨水可以晚来一周，我在每天路过的田埂上放一把火，秋天就是另外一个样子。如果大家约好，从此不再走老路，那么，春风一吹，泉堰村就要换一副地图。如果有足够的耐心，悄悄潜入山坳，趴在土屋斜对门的草丛里，一定可以看到偷情男女翻云覆雨的场面。如果我可以好一点，再好一点，也许，嫁到高家庄的女人今天就是我的媳妇。

泉堰村太小，小如弹丸，小如一张蚂蚁的脸。我中午放学回家，跟着一阵风跑，风一会儿就跑没了，我也停下来，喘两口气，其实我已经越过了三个村子的距离，它们分别是：姜一冲，高家庄，泉堰村。如果有人从曹家河方向赶来，快进村口的时候，他问：泉堰怎么走？指路的人或许是个佝偻着背的放牛老头，或许是挎着篮子的妇女，又或许是挂着鼻涕的毛头小子，但是不管是谁，他们只舍得伸出一根指头，指着西北偏北的方向，说：一直走，见了两个坟头再往小路走。你上了小路，走呀走，经过两户人家，路就没有了。

因为小，因为不舒展，因为不空阔，因为不延伸，所以不能够高歌，不能够奔跑，不能够一望无际，不能够四顾茫然。因为小，所以不能够隐藏，不能够回避，不能够独处，不能够暴露。我和小三子擦肩而过，我甚至连多瞅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她就拐进竹林里不见了，更别说用眼神和她说说话，表达出我心里酝酿许久的意思。山脚下的池塘是妇女洗衣洗菜的地方，经过塘埂的时候，我不小心瞥见半个白花花的屁股，眼神只是情不自禁多停留了一会儿，就被迎面而来的沈大妈撞个正着。她杀人的眼神让我畏惧——这是一场无声的屠戮，没有刀光，而我已经气血尽失，后背抽凉。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看见沈大妈就像看见鬼一样浑身瑟瑟发抖。

我走进山坳，躺在生姜地里，风贴着肚皮轻拂而过，很像一只千般温柔万种风情的手在拨弄你。这让我一下子想到了三子。在这个阳光倾泻的美好晌午，有一种叫做情欲的东西在身体里膨胀，让我无所适从，让我备受煎熬。我开始吼叫，骂人，骂那些不开窍的姑娘，骂那些不知道风情的娘们， 骂那些多管闲事的妇女，骂缓慢而粗糙的日子。我在那个阳光倾泻的美好晌午拼命折腾自己。

我爬上山顶，脱掉外衣，让自己的平角裤头在风中“哗哗”作响。阳光肆意，直直从我的额头擦过，然后照在泉堰村仰视的脸上。我用一种伟人的眼光细细抚摸着脚下的树木、田野、道路、村庄……我没有看见我家屋后的那块巴掌大的地，没有看见小三子房间朝南的窗户，没有看见自己在空地上刨出的那些坑，没有看见茶树地里的几个坟头……它们在俯视的眼光里变渺小变虚无了。

秋天深了，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到处都是褪了色的蒿草，我在田埂上放一把野火，通红的火舌头舔到哪里，哪里的地皮就裸露出焦黑的身子。我打破了校长家孙子的头，那张一块二毛钱的医药费报销单被我埋在地里，我再也找不着了。和我要好到一起玩鸡巴的伙伴辍学打工去了，工作是跟随他的爹收购酒瓶子。我在村口看见他，他左边肩膀上搭一块粗布毛巾，黑得像一块焦炭。

他转着圆鼓鼓的眼睛问我：干么事，你？

我听着秋天的风声，说：我在想诗。

“诗？哈哈……呸！”

是的——诗。我在这个深秋之日爱上了那个叫诗的东西。我伸长脖子，聆听秋天深处的声音——我听到了时光衰败的声音。
[ 本帖最后由 潘竞贤 于 2008-11-26 16:5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