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场

散场

　　风从西方的大路吹来。雪白的大路，像一条白练卷起烟尘。我看着它，远远地铺展过来，盛大而苍凉。我无力拒绝它的到来，就像无力拒绝黑夜长驱直入，覆盖了白天的所有。纷乱的落尘，迷乱的叶子和纸屑，和威严的压迫，像沙粒，一点点渗进肌肤。风里走来一个熟悉的人，他像被风推动一路踉跄。他依然穿着十岁时穿的黑棉衣，冲着我，呵呵地笑。心底里沉睡了多年的话，一忽间全都醒来，我想说说我们一起摘槐花、掏鸟窝，说说我们和尖头打架，说我们唯一一次的离家叛逃，又如何乖乖地回家……而我没有张口。风像个小偷一偏身就溜过我身旁，如凶猛的小兽尖利的芒刺在肌肤上擦出猩红的血痕，带走所有的语言和欢喜。这空落落的失望，就像露天电影的散场，故事的主角和观众合谋，哗然退去。 　　单位院子西墙上是满墙的蔷薇，五月到来，粉红的花朵盛开，如美女头上的堕髻，相互勾连顾盼，摇曳生姿。常常对着满墙的粉色喟叹生命的蓬勃，而当骤雨风狂，遍地凋零，繁华在一夜间尽散，就像盛大的交响乐，戛然而止。不禁想起黛玉常说的，“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黛玉是喜散不喜聚的，其实确切的说是不喜散。如果只有聚而没有散，她也就不伤悲散了。就连黛玉这样悲观之人都怕谢时的惆怅，可见散并不为人喜爱。 　　火车驰过原野，看见路边的小房子，和忙碌的人。远处的大白菜已经砍倒，整齐地码放在阳光下，鲜绿的颜色揉进阳光的色泽。庄稼收进粮仓，院子里有一车干柴要卸下来。大片的原野在小房子周围安静着。想到季节它也散场了。它在春天到来时何等隆重，夏天又是何等地热烈，而秋天，我相信它亦是盛装退场的。你看季节多像一根绳子，挽了一个个的结，这秋天过后，就要结上一个扣，作为季节的收结。 　　广袤的河滩上，漂浮着成熟的青草香和湿泥的清香，有牛群自由奔跑，籽实饱满的蒿草搅拌他追赶牛群的脚步。他将柳条编织的牛鞭高高扬起，嘴里吆喝着。矮小的身影一会淹没，一会又浮起在草尖上。秋天盛大的场景做了他辽阔的背景，他显得又渺小又伟大。可这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他从来就没放过牛。他一个人孤单的住，孤单地吃，没有女人，甚至没有亲人，就像一尾泥鳅，在村庄的土缝里穿梭。我记得他，大概因为他的热心肠，或者他的正直，或者因为他是掌管全村树林的管家——我们小时候偷摘槐花往往遭他呵斥。许多年过去了，我总是把他和这些虚构的画面纠缠在一起，无论白天黑夜，刮风下雨，他都在河滩上奔跑，我扯不清他们。而事实上与他扯不清的应该是那间小屋。我曾经去过那里，屋子整天阴着天，窗前有一堵高墙，屋后几棵大树密密地挡住了风。没有空气流动，那样一间小屋有种角落里的寂寞。很多年前，他一直住在那。后来他离开了，去了他新结合的老伴身旁，老伴过世了，就和那个女儿一起生活。有一年的秋天，人们忙碌着把粮食收进粮仓，柴油车整日地嘟嘟响着，开进来，又开出去。他在临近晌午的时候走进了村庄，他和旧邻谈笑，然后躺在一跺玉米秸上，睡着了，就没有醒过来。他的世界散场了，与这个村庄和他熟悉的人。秋风高高地吹来，像从天庭垂下来的一块凉绢，整个人被包裹得凉透。这时，我看见他挥舞着牛鞭，在广阔的河滩上，驱赶牛羊。他一会高，一会低，终于淹没在河滩的荒草里。 　　而此刻，秋风不停地吹过，我正伤感于另一个故事，它像种在骨子里的毒针，只要稍一转身就会刺痛我的精髓—— 　　马车上坐着我和柱子，高低不平的路面让车子一颠一颠的，我的小辫子也跟着一颠一颠的，觉得自己真像骄傲的公主。乌鸦的翅膀划过头顶，我看见了胡同里的槐花，像隔着一层灰布透出浓烈的香气。它们在胡同东面的土堆上，高高在上又瘦小不堪。五月的阳光照着它们苍白的脸，这是我唯一见过的不长叶子的槐花。它们一坨一坨地开放，沉重的香气压弯了细瘦的枝条，它们为什么不长叶子呢？午后我坐在马车上经过它们时，可怜起这些不知道节制的家伙。我说这些槐花开得有些过分呢。而此时，它们被乌鸦的翅膀笼罩着，像陷进黑夜的深穴，可是那些香气依然滚滚而来压住了我的胸口。我的胸前是柱子给我摘的一抱槐花，他在树上问我要哪朵，就给我扔下哪朵，可是我没说要胡同里的，它们真是天真得要命。它们怎么会不知道谢后的下场呢。叶子的不登场让散场充满凄惶的味道。 　　体会宝玉的喜聚不喜散，“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其实谁也不是呢？满树繁华之后就是衰败，就是少人问津的凄凉，谁不会生出悲悯呢。二十年不相见的同学聚首了，那酒宴从中午绵延到午后三点，醉了，睡了，笑了，哭了，喝酒的地方转到了歌厅，又留连到日薄西山，上车了，一个又下来了，说不行，都晚上了总要吃了饭再回去。大家再次坐在桌子旁，对着满桌饭菜，谁也吃不下，这坐只为着不散找的借口罢了。然而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晚风中，独自伫立，看车灯越来越模糊，蓦然慨叹，这最后的守望者，必是独自守着空旷和寂寞的人，就好比散场的剧院，那最后一个退场的人才是收拾凄凉的人。想起一对恋人的对话，男的深情的说，我要死在你后边，我要伺候你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个亲历了散的人最是苦命之人，倒是黛玉的心态才是最可欣赏的，既然终有散时，便不必太在意散与何时散了。所以当散真的到来时，她是唯一能平静地接受之人。 　　人到中年经历一场如初恋般纯洁的感情不知是幸与不幸，甘心沉浸下去，看自己滑向无底深潭而一副陶然的样子。明知是无根之花，早晚要凋零，明知凋零的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守候——一直清醒于这节奏，清楚自己站在了巅峰，便告诉自己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要珍惜，这每时每刻都是滑向谷底的准备，凋零不是舍不舍得的问题，上帝不可能让一个故事停留在高潮，却没有决绝的勇气——或者是期望奇迹的降临？直到有一天，那个人说不喜欢了……才承认这散场是不可避免的，是任何人力无可挽回的结局。 　　当年与柱子携手的大马路还在，马车经过的胡同还在，甚至那棵槐树还立在原来的地方，树木比人的寿命还长。柱子走了，他宣布与我与这个世界这出戏的散场，走得决绝而悲壮，我只能用悲壮这个词语，是他宣布的散场，而不是这个世界与他的散场，我想这是一种勇气和智慧。 　　风从大路上吹过，走远的人都看不到了。散场就是这样的无可重复。 　　彼时，以旷达之心静观聚散，这聚也好散也罢，都遵从一个自然，就像人之生命，轰轰然演绎几十年，归结处不过是凄凉的散，以致，众人相约的今世，也最终逃不过兔走鹰飞，华丽丽的一个散场，只是当繁华时且珍惜，当散场是且淡然，最是真境界。

　　　　　　　　　　　　　　　　　　　　　　　　　　　　　　　　　　　　　　　　　　
2008-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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