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日子

有一段日子，没有人及时告诉我，真理究竟在哪里，心高鹜远，却常常折翅毁身。看天上的浮云，有时候像骏马，有时候像雄狮，有时候像绵羊，有时候像神，有时候像鬼，有时候则什么都不是。
那个时候我极度困难，经济层面的，精神层面的，都有。我追求却难以得到追求的荣耀，我消遣却难以得到消遣的乐趣，春风很好，但往往吹拂到我的窗前，却转了一个大圈又拐了个弯，义无反顾地进入到邻家的小院子里了，只见邻家的小院子里经春风一拂，百花盛开，生意盎然，而我的窗户里，依旧寸草无生，倍感凄凉。
想到了死。
想到了死的各种方式，自虐是最直接的求死的形式，想用这极简单的形式与生告别，从此而进入一种永恒的寂寞，无忧无虑无悲无喜。但自虐又时常达不到目的，每天早晨醒来，呼吸依旧，沉重依旧。于是便想真正的悲痛不是世界末日的到来，而是世界末日的迟迟不来。于是便有了下一个行动，死的直截了当，倒也痛快。
跳楼不行，不能留全尸，死相难看，上吊不行，对于这个活着的世界我都不肯张嘴说话，死了倒要吐出舌头，又跟谁辩白真理去？喝敌敌畏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敌敌畏喝到肠胃里，一定是倒海翻江，痛不欲死……
读书。读书是那时候我唯一的“娱乐”，读各种各样的书，除了我读不懂的，其余全读。其实从我的骨头缝里所堆积与储存的，尽都是英雄不成功便成仁的大无畏气概，在死的面前，英雄人物往往表现出的大义凛然的铁胆精神，令人肃然起敬。人死了，他们却在活人的心中，矗立了一座座雄奇的高山，令人景仰。
于是，我上了华山，那座自古一条道的天下第一险要之山，在山顶先饱餐一顿世间的奇景，然后在巅峰之处纵身一跃，完成一段俊美的宿命，倒也不错。
华山的夜，有月光，月光不是十分明亮，因为上弦月寂寞的挂在两山之凹，半个身子正在休眠。但就是这半个已经醒来的月亮照耀，也足以让我不用点灯就可以安全上路了。
这是我今生第三次上华山。我无心陶醉于流泉淙淙的响动，无心在苍龙岭的石阶上滞留，只在韩愈舍身跳崖处休息了不足十分钟，便又气喘吁吁地上路了。看漫山遍野的树林，也不过是一片片迷蒙，黑乎乎没有任何光色。
我只是向往，向往即将来到眼前的死亡，想象着在空中飞翔是如何的潇洒，想象着当头颅与地面触击的一刹那，将是一种怎样的心跳。
山上的游人不多，但都是成群结队的，只有我一个人，特立独行。在千尺幢那条逼仄垂悬的窄道上，有人向我打听，西峰离这里还有多远？我说西方的路就在前面，上啊，不见西方不见佛，不上西峰不成道。
于是我甩开那一路游人，继续我的攀登，攀登上人生一个新的高度，选择死亡的人生至高境界。
终于，千尺幢、百尺峡、老君犁沟、苍龙岭，纷纷地被我甩到了身后，南峰，华山最高峰南峰，就在眼前，从中峰望南峰，就差一步之遥。夜，依然是黑的，景，依然是暗的，路，依然弯曲，人，却倍加精神。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什么？
啊，天哪，灌木丛中有一片星光，耀眼夺目，极个别的星光还在无声的流动，慢悠悠，从这棵树上游移到那棵树上，拍拍翅膀，又仿佛伸了个懒腰，然后就不动了，好像整个山坡，全都是这亮晶晶的东西，好看极了。
那是一群极小的生命，一个个都活着，自然、自在、自诩，甚至是自强。它们个个身上都发着光，蓝光，虽然微弱，但足以照亮他们自身前行的路，即使是睡眠了，那光，依然亮着，不曾熄灭。哦，他们活着，健康地活着，顽强地活着。吃喝拉撒睡、生儿育女，一样都不缺少，或者有的病了，或者有的残了，或者有的遇到了这样那样的艰难与曲折，但它们身上的光亮不曾减弱，呼吸不曾停止，肠胃依然要消化食物，眼睛依然要洞察事物，心脏依然跳动，求生依然是它们的本能。哦，它们的名字叫萤火虫。
从那一刻起，我没再继续攀登，我驻足，坐在无人的石阶上，抽烟，思索。这时候的天，就要亮了。
从那以后，我成了诗人。
2008、11、22 面壁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