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着就碎了

人走着就碎了
武志强

　　碎了，就那么一下子，能感觉到自己碎了。在我心里，我听到一阵碎玻璃的声音，我心想：坏了。我意识到一件完美的东西失去了。我再也回不到从前。就像我骑着自行车突然感觉轮胎瘪了，没气了。但是我却无能为自己“补胎”。那留在心上的创口和裂缝，又怎么能补的了呢？那些有过的心思和愿望都在时间的风中一一破碎了，触目心痛，而今就连心痛都没有了。
　　 更重要的是，我现在活着，最大的感受是已没有了激情。从前我爱过的女人，现在从我面前走过去，我再没有先前的紧张、激动和慌乱。我的心已成为一潭死水，没有了波澜。我知道我变了，变得我都不认识自己了。没有了愿望，没有了痛楚和挣扎。不再有心的呼唤，不再有希望和向往，也就没有失落和失望。从前起起伏伏的心思，现在都平息了。从前视为风景的，现在都黯然收场了。一切在我眼里都碎了，不见了，消失了。我怀疑自己虽生犹死。我能感到自己粉尘样在消散。就连碎裂时的阵痛都没有了。这让我感到可怕。我似乎成了另一个人。
　　我在走。我走着，走着。我这个人就碎了，好端端的一个人就碎了，消失了，没有了，风化了，不存在了。你会觉得奇怪吗？是有点奇怪，但这是事实，容不得怀疑。去在路上拦住一个人问一问，前面的那个人去了哪儿？他才猛然醒悟，怎么就不见了呢，刚才还见着的呀，还跟我说过一句话。但现在不见了。前方白茫茫的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就连尘土都没有。
　　是的，一个人就这样消失了，消失的干干净净，消失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是下定决心对自己来到这尘世做了一个了结。
　　碎，破碎，就像玻璃瓶摔在地上，“嘭”的一声碎了。一下子就成为阳光下闪亮的一堆玻璃碎片，破碎容易，就连时间都能破碎、风化，消失的无影无踪。但要再让它回来就难了，甚至不可能。谁见过这样的复原呢？谁能回到过去时？回到自己的从前？就像这堆玻璃片，再把它组合成一个玻璃瓶就难了，那得重新回炉，但已不是原来的碎玻璃片了。就像从中年回到童年，已不是原来的童年了。 我站在树下，我知道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我来到河边，我知道相似的河水不能流过第二次。这都是“碎”，时间中的破碎。
　　风化呢，就是在风中化？风是酒，尤其春风，是暖的，发酵的，人在这样的风中迷醉，走路摇晃，喝醉酒的样子，不知道自己是谁。说话多，说胡话，忽哭忽笑，把平常隐藏、遮蔽的都兜售出来。不为别人，是为自己，不能再压抑了，借着这股劲儿，沉默终于爆发了。人这样在暖风熏得人醉的路上走着，走着走着人就化了。
　　先是化为影儿，耷拉在地上，影儿轻飘飘的，没份量，再就一下子消失了，像片纸被风刮走了，刮到天边去了，再也看不见。问过路人，说前面有个人走过，你看见了吗？回答是没看见，不知道。因为那个人已经消失了，哪能看见呢？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消息，消息没了，人也就没了。在大地上消失了，化为风，化为流动的空气，化为空气中很小的一部分，你呼吸着，但你真的感觉不到属于那个人的那部分的存在。
　　存在着多好，人是不愿意死的，哪怕是象征性地死。人愿意活着，哪怕是皱缩地活着，干瘪地活着。像一颗土豆，一个茄子。从土里取出来或刚摘下来是新鲜的，不久便是老化了，皱缩了。像墙根的老人，但人到了这个时候还是愿意活着，人喜欢活着。我想，最好的活着应是一个拳头，握紧的拳头，年青、有力，猛地伸出来，世界都能感受到它的力量，为之振奋，而且它可以创造，创造一个新世界，无数的新世界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
　　看看我的拳头还有多少力量，自己还能有多少自信。岁月流逝，头上有了白发，额上有了皱纹，我明显感到自己不如从前了，哦，从前--------从前是雨是电是雾，多好，但是再也回不去了。人是走着走着就没有了的，碎了，风化了，消失了，不见了。或许是因为走着走着把自己憋成一个气球，膨胀了，扩大了，终于，突然，在某一刻某一分某一秒爆炸了，作为人就完结了，在空中化为无数缤纷的碎片，看上去多好看，但是一个人就没有了。碎片纷纷扬扬，如落叶，把一个人埋葬了。我知道的那些人走着走着就被埋葬了，在路上消失了，碎了。我自己也常有这样的感觉，欲要把自己分崩离析的感觉，是的，有一种力量在驱使着我向前，向前，它让我凝聚，又让我分散，让我成为碎片，在空中飞扬。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好端端的就被埋葬，碎了，并就此消失，我早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但是爆炸的那一刻毕竟惊心动魄，把心吓一跳，许多人害怕这样的时刻的到来，为此惴惴不安，彻夜无眠，人很快衰老、憔悴下去。我很为他们担心，他们应该快快乐乐地活着，生是一阵风，去也是一阵风，快乐一天是一天，不要想那么多，想多了也没用。
　　人往前走，还要往前走，前是没有边际的，所以人一直往前走是走向一个绝望一种无限，走向一个无助一个孤单，走着走着就把自己破碎了，再也不能走了。但是只要活着，人就有勇气向前走。我常常佩服人有这样的勇气，与他们比较，我不如他们，因为有的时候我真的缺乏这样的勇气。
　　只有儿童是无忧无虑的，他们快乐、无知、无惧，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吹肥皂泡，一边看那大大的水泡圆圆的膨胀、扩大，浑圆又在一瞬间破灭，他喜欢这样的游戏，以为是乐趣，愿意看到这样的产生与毁灭。但是，在人长大以后，这样的感觉就没有了，或者说少了，不愿意看到破碎和毁灭。我的七岁的儿子在吹一个红气球，他鼓起腮帮子使劲吹，已经吹的很大了，他还在吹。我说再吹就要炸了。他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并不理会我，又照自吹，直至红气球“嘭”的一声吹爆了，他才咧着嘴笑了。我在当时无法理解他的笑，为什么会这样呢？但是现在我想我应该理解了。儿童的世界与成人的世界不同，他们对破碎与毁灭有着一种天然的承受力，所以他们才是世界的希望。
　　看着那些孩子们，我是想回到童年，回到那个年龄，让一切重新开始，让希望的翅膀重新生长在我肩膀上。我还在内心里渴望着生活，渴望燃烧和激情？我在追问着自己。破碎了的已然不能复原，时光也不能回到从前，但是生命只要在，就要生长，那新生的东西或许仍是我期待和需要的，并给我生命的喜悦。


武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