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来生 还让我们做父女
2021-12-23叙事散文冷晰子
父亲，老了，老得让人心疼。年轻的时候，父亲从来不屑和母亲多说一句话，而现在，父亲常常不吃饭和母亲赌气，常常装肚子疼头晕和母亲耍赖，常常装病不起床要母亲照顾。或者，缠着母亲给出门在外的儿女们打电话，他还不接，只在母亲和我们说话的时候支着耳朵在……
父亲，老了，老得让人心疼。年轻的时候，父亲从来不屑和母亲多说一句话，而现在，父亲常常不吃饭和母亲赌气，常常装肚子疼头晕和母亲耍赖，常常装病不起床要母亲照顾。或者，缠着母亲给出门在外的儿女们打电话，他还不接，只在母亲和我们说话的时候支着耳朵在旁边听。
前些日子，父亲在打板栗的时候，一颗板栗落在眼眶上，一根细小的刺扎进眼球刚刚做完手术半个多月，有了好转，眼睛不红不肿也不疼了，母亲又打来电话，说父亲肚子不舒服，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正和女友从一个店名叫“衣瑶”的服装店嘻嘻哈哈地出来，就站在车水马龙的人行道上，与母亲说话。正街，嘈杂喧嚣。听母亲絮絮叨叨听地说父亲的种种，眼泪呼啦啦就涌了出来，母亲再说，父亲自己疑是肠癌，要去州医院检查，积聚在眼眶里的泪，顺着脸颊旁若无人扑簌蔌地落。
亲情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从小到大，从故乡流离到他乡，于父亲，我明明是怀揣了很多恨的。
年轻的父亲是粗暴的，他的拳头在母亲的身上留下无数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青紫，也在我的心上刻下无数条深深的伤痕。因为父亲的粗暴，母亲喝过农药，想一死了之，为了救母亲，让母亲张嘴呕吐，洗胃，医生橇掉了母亲紧紧咬着不肯松口的两颗门牙。因为父亲的粗暴，母亲抑郁过度精神失常在精神病院住了三年，为了让母亲能进精神病院治疗，我用母亲平日里给我和弟弟裁剪花衣服的剪刀狠狠划开左腕，紫红的鲜血顺着衣袖裤管淌了一地，那一刻，年幼的我，仰着一张小小的苍白的脸，满眼的恨意，直直地瞪着父亲。父亲，固执的父亲终于低首，送母亲去了医院治疗。而今，腕间伤痕尤在。小时候，父亲打母亲，我都会跪在地上求父亲，膝盖上至今有隐退的淤痕。这些自小的恨在心底一天一天地累积，累积成倔强和叛逆的经年沉默。和父亲，似冤家，如仇人。哪怕母亲从精神病院出来忏悔后对母亲照顾得无微不至，我对父亲，还是不看不理，视若空气。
在记忆里搜寻过很多次，想记起和父亲曾经说过一些什么话，温暖的，不温暖的，竟然连记忆的痕迹都没有，有的只是不屑不顾的横眉冷对。姑姑，母亲，私下里都说过我，劝过我，可是，只要我面对父亲，想起他曾经对母亲的幕幕，想起我和弟弟跪在地上嘶声竭力哭求的画面，恨就会将本想和好的心完全地侵蚀和占据。于是，常常跑到后山的竹林里，失声痛哭，哭完了，回到家，在母亲面前，笑颜若花，而只一转身，在父亲面前，却将一张小小的脸绷得满不在乎冷若冰霜。
父亲疼我吗？姑姑说：没有哪一个父母不疼自己的儿女。姑姑疼我，姑姑的话，我不能不信，父亲后来对我的种种，我也相信父亲是爱我的，不然，在我远离家乡的前一晚，父亲的手，颤巍巍地伸过来，想要用那双沟壑纵横的手摸摸我的头，是我，侧身躲过；不然，每一次返家再离家，父亲不会装睡着或者刻意地回避，而在我走之后站在老屋右边的小高坡上朝着我走的方向望了又望。可是，只要闭上眼睛，回忆父亲曾对母亲做过的种种，回忆父亲对我和弟弟的哭求熟视无睹，那些刚刚建立起来的“信”瞬间倾圮。我甚至，不愿意在初恋的他面前提起父亲。
可是，内心，对父亲的一种渴望却从没有停止过。我想要父亲的宽厚的掌心，想父亲牵着我的手，过门前那条并不深的小河，走门前那条弯弯曲曲的田埂，爬门前那道并不高的山坡。渴望父亲如山的怀抱，无论山外的世界有多少风雨，只要我回到家，回到父亲的身边，就会雨过天青。这样的渴望，日复一日，啃蚀着我逐渐长大的心，影响了我长大后对异性的取向。我希望有一个人，像宠孩子一样地爱我，宠我，却不肯，将这样的希望坦白地告诉自己的父亲，不肯奔向父亲的怀抱要一些爱要一些娇宠。
我是父母亲的第三个孩子，前两个，都没有活下来。而第三个出生的我，在极小极小的时候，也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只是，那时，我不晓事，而等我晓事，由父母之间的战争而生的我对父亲不满与恨，将我远远地隔离出了父亲的内心世界。再后来，年少离家，接着远走他乡，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恨，是需要时间去渐忘渐淡的，更需要用后来的融洽相处来弥补失去的爱，可是，我没有给父亲这样的机会。
而今，父亲真的老了，再过六年，就七十岁了。七十古稀。我知道，这辈子，我与父亲，再无机会重新来过。其实，绵长的岁月，悠远的时光里，我已经不知不觉地原谅了父亲。那些恨，在渐行渐疏，而牵念与记挂，却越行越近。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自己还能做一次父亲的女儿，和父亲，重新走一辈子。我会记得父亲在我很小时候半夜发烧说胡话，父亲背着我往乡医院跑，半夜三更敲医生的门求医生给我开药打针，记得父亲起早贪黑地编织竹器，为了到镇上去卖给还在读高中和师范的姑姑叔叔交学费，记得父亲顶着烈日在田间劳作，喷洒农药时昏倒在水田里，被乡邻发现送到医院拣回了一条命，记得父亲舍不得十几元的车费，星夜起程，翻山越岭抄山道去给在县中学读书寄宿的弟弟送母亲连夜赶制出来的棉衣棉鞋和伙食费，记得父亲打着手电跑很远的山道到镇上打长途，问姑姑我在姑姑家好不好，记得父亲每次异地他乡的我打电话回家，父亲在旁边支着耳朵听我说话，听母亲一句一声地叮嘱我，末了还不忘补充两句，让母亲转述给我听，记得父亲给妹妹写信，末了不忘叮嘱妹妹多给固执地远走他乡的姐姐通电话多联系……
如果真的有来生，我还能做父亲的女儿，一定不会像今生这样固执而倔强，一定不会任性地远走他乡，我要留在父亲身边，用一声声温软轻语，去劝慰父亲，用一颗柔软细腻的女儿心，去懂得父亲，用女儿家才能有的娇憨和父亲撒娇，平息父亲的粗暴，安静的，安详的幸福地和父亲，走一程亲情暖融的红尘岁月。
晰子
2008.10.24晚随笔
[ 本帖最后由 冷晰子 于 2008-10-29 12:04 编辑 ]
前些日子，父亲在打板栗的时候，一颗板栗落在眼眶上，一根细小的刺扎进眼球刚刚做完手术半个多月，有了好转，眼睛不红不肿也不疼了，母亲又打来电话，说父亲肚子不舒服，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正和女友从一个店名叫“衣瑶”的服装店嘻嘻哈哈地出来，就站在车水马龙的人行道上，与母亲说话。正街，嘈杂喧嚣。听母亲絮絮叨叨听地说父亲的种种，眼泪呼啦啦就涌了出来，母亲再说，父亲自己疑是肠癌，要去州医院检查，积聚在眼眶里的泪，顺着脸颊旁若无人扑簌蔌地落。
亲情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从小到大，从故乡流离到他乡，于父亲，我明明是怀揣了很多恨的。
年轻的父亲是粗暴的，他的拳头在母亲的身上留下无数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青紫，也在我的心上刻下无数条深深的伤痕。因为父亲的粗暴，母亲喝过农药，想一死了之，为了救母亲，让母亲张嘴呕吐，洗胃，医生橇掉了母亲紧紧咬着不肯松口的两颗门牙。因为父亲的粗暴，母亲抑郁过度精神失常在精神病院住了三年，为了让母亲能进精神病院治疗，我用母亲平日里给我和弟弟裁剪花衣服的剪刀狠狠划开左腕，紫红的鲜血顺着衣袖裤管淌了一地，那一刻，年幼的我，仰着一张小小的苍白的脸，满眼的恨意，直直地瞪着父亲。父亲，固执的父亲终于低首，送母亲去了医院治疗。而今，腕间伤痕尤在。小时候，父亲打母亲，我都会跪在地上求父亲，膝盖上至今有隐退的淤痕。这些自小的恨在心底一天一天地累积，累积成倔强和叛逆的经年沉默。和父亲，似冤家，如仇人。哪怕母亲从精神病院出来忏悔后对母亲照顾得无微不至，我对父亲，还是不看不理，视若空气。
在记忆里搜寻过很多次，想记起和父亲曾经说过一些什么话，温暖的，不温暖的，竟然连记忆的痕迹都没有，有的只是不屑不顾的横眉冷对。姑姑，母亲，私下里都说过我，劝过我，可是，只要我面对父亲，想起他曾经对母亲的幕幕，想起我和弟弟跪在地上嘶声竭力哭求的画面，恨就会将本想和好的心完全地侵蚀和占据。于是，常常跑到后山的竹林里，失声痛哭，哭完了，回到家，在母亲面前，笑颜若花，而只一转身，在父亲面前，却将一张小小的脸绷得满不在乎冷若冰霜。
父亲疼我吗？姑姑说：没有哪一个父母不疼自己的儿女。姑姑疼我，姑姑的话，我不能不信，父亲后来对我的种种，我也相信父亲是爱我的，不然，在我远离家乡的前一晚，父亲的手，颤巍巍地伸过来，想要用那双沟壑纵横的手摸摸我的头，是我，侧身躲过；不然，每一次返家再离家，父亲不会装睡着或者刻意地回避，而在我走之后站在老屋右边的小高坡上朝着我走的方向望了又望。可是，只要闭上眼睛，回忆父亲曾对母亲做过的种种，回忆父亲对我和弟弟的哭求熟视无睹，那些刚刚建立起来的“信”瞬间倾圮。我甚至，不愿意在初恋的他面前提起父亲。
可是，内心，对父亲的一种渴望却从没有停止过。我想要父亲的宽厚的掌心，想父亲牵着我的手，过门前那条并不深的小河，走门前那条弯弯曲曲的田埂，爬门前那道并不高的山坡。渴望父亲如山的怀抱，无论山外的世界有多少风雨，只要我回到家，回到父亲的身边，就会雨过天青。这样的渴望，日复一日，啃蚀着我逐渐长大的心，影响了我长大后对异性的取向。我希望有一个人，像宠孩子一样地爱我，宠我，却不肯，将这样的希望坦白地告诉自己的父亲，不肯奔向父亲的怀抱要一些爱要一些娇宠。
我是父母亲的第三个孩子，前两个，都没有活下来。而第三个出生的我，在极小极小的时候，也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只是，那时，我不晓事，而等我晓事，由父母之间的战争而生的我对父亲不满与恨，将我远远地隔离出了父亲的内心世界。再后来，年少离家，接着远走他乡，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恨，是需要时间去渐忘渐淡的，更需要用后来的融洽相处来弥补失去的爱，可是，我没有给父亲这样的机会。
而今，父亲真的老了，再过六年，就七十岁了。七十古稀。我知道，这辈子，我与父亲，再无机会重新来过。其实，绵长的岁月，悠远的时光里，我已经不知不觉地原谅了父亲。那些恨，在渐行渐疏，而牵念与记挂，却越行越近。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自己还能做一次父亲的女儿，和父亲，重新走一辈子。我会记得父亲在我很小时候半夜发烧说胡话，父亲背着我往乡医院跑，半夜三更敲医生的门求医生给我开药打针，记得父亲起早贪黑地编织竹器，为了到镇上去卖给还在读高中和师范的姑姑叔叔交学费，记得父亲顶着烈日在田间劳作，喷洒农药时昏倒在水田里，被乡邻发现送到医院拣回了一条命，记得父亲舍不得十几元的车费，星夜起程，翻山越岭抄山道去给在县中学读书寄宿的弟弟送母亲连夜赶制出来的棉衣棉鞋和伙食费，记得父亲打着手电跑很远的山道到镇上打长途，问姑姑我在姑姑家好不好，记得父亲每次异地他乡的我打电话回家，父亲在旁边支着耳朵听我说话，听母亲一句一声地叮嘱我，末了还不忘补充两句，让母亲转述给我听，记得父亲给妹妹写信，末了不忘叮嘱妹妹多给固执地远走他乡的姐姐通电话多联系……
如果真的有来生，我还能做父亲的女儿，一定不会像今生这样固执而倔强，一定不会任性地远走他乡，我要留在父亲身边，用一声声温软轻语，去劝慰父亲，用一颗柔软细腻的女儿心，去懂得父亲，用女儿家才能有的娇憨和父亲撒娇，平息父亲的粗暴，安静的，安详的幸福地和父亲，走一程亲情暖融的红尘岁月。
晰子
2008.10.24晚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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