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

　　一些气味令我着迷，比如青草的气味。在夏天，草木最繁盛的时节，大太阳明晃晃的，驱尽了田垄山坡上溽润的湿气。这时候去割草，手里拿着镰刀，左手抓一把青草，右手镰一挥，“沙沙沙”是草茎崩断的声音。蓄满的浓绿液汁流出来，手中都是田野的清香。 　　这些气味，我曾经嗅过的，已储存在我深深的记忆之中。而且它们还与其时的情景相互交融，不能分离。气味的重现，强烈地拉动记忆，旧日感觉几乎要呼之欲出。有许多的伤感的情调涌出，愈来愈浓。比如开始所说的青草香，偶然间闻到，旧时思绪一片片给勾出来。那情景是我小时候在生产队的场院里，表哥表姐还有其他年轻人背着装满青草的粪箕子来过秤。记下斤两后，大家将草倒在场院的一角，一会儿，就堆起了绿色的小山，真是壮观啊！正值生命旺盛时期的青草，被收获了，气味浓郁得几乎呛人，不是淡淡草香了，是原始的绿色生命的气味。 　　有次在乡间小路上漫步，随风送来一种奇怪但非常熟悉的味道，将我引入这样的场景中：童年的我走在村庄里，路上摊了村人晾晒的柴草。这些都是用来烧火做饭的庄稼秸秆。早先堆在一边，风吹雨打的都忘了。后来想起，就摊在太阳底下晒。秸秆快要捂熟了，生发出微微的酸香气。温暖的阳光下面，气味弥漫开来，好像村庄在我面前敞开胸怀，用怜惜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孤单的小人儿。 　　村庄外部的粗砺遮掩了它的内心，有时候，不经意间，通过小小的方式流露出它的忧伤。“美景之美，在其忧伤。” ,帕幕克的话在此得到验证。在新盖的楼房那里，我看不到村庄的美，顶多只感到对一种新生活即将启动的欢欣；而面对几间麦秸作顶、土坯打墙的老房子，房前几株经年的石榴树，能看到岁月迁延下的纯朴之美。站在这样的房子外边，到了烧饭的时候，院子里会腾起浓白的烟雾，慢慢的，如稀薄的雾般散开，就会闻到明亮辛辣的烟火气。烟雾有时很大，包围了房顶，笼罩了高耸的泡桐树，树上的麻雀“呼啦啦”飞起，嘈杂地鸣叫着，穿过浓烟。午间的阳光强烈地照射，浓烟的影从土坯墙上倏忽过去，又紧贴着麦秸屋顶滑行。这时的烟雾不但生动，简直是活泼的，似乐曲里潮水的和声。风景还有气味，此时交融，缺一不可。后来，当柴草的烟气再次触动嗅觉，往日不再的感伤汹涌而起，村庄的美抽丝剥茧慢慢凸现。 　　在舅舅家的碗柜边上，我闻到了香气，是引人食欲的气息。我一直在那个位置流连，以小孩子的执著。可我不敢打开碗柜来看。我肯定不是猪肉的味道，像是一种调料，是什么调料呢？当年的村庄是贫困的，平时是见不到猪肉的，青菜也很少吃到，可是这里面就是香啊。调料是被称为“荤“的，对！这香味儿里就有点“荤”的意思，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丰饶。有时，突然闻到类似的气味，就会想到舅舅家那个古老的、黑漆斑驳的碗柜。这是个折磨人的气味。 　　不久前，又去舅舅家，大表姐正好回娘家，她给舅舅带来了一纸包的花椒面，说是自己刚压的。这种气味终于重现。很简单，原来就是花椒。我想大约是花椒的产地不同，便具有不同的香气。此地花椒的气味少了些“冲劲”，多了些“温和”，也就是厚和醇。像文章的底蕴，令人回味。烙油饼时撒上点，不用多搁油，很香；拌韭菜馅时抓上一小把，格外提味。庄稼人的饭，也讲究着呢，讲究的是“菜根香”。 　　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将我们引入一个另类气味的世界。主人公格雷诺耶有超于常人的嗅觉。他仇视人类，决心要制造一种特别的香水将人类征服。他发现最迷人的香气来自少女的身体，因此开始了残忍的屠杀。因为是小说，有着象征和含意，所以幻想的色彩浓厚。人的体味其实很淡或者说并没有什么香气，而且极易受到外界的干扰。清晨起床后有种隔宿气；刷牙后就是薄荷味了；从厨房出来有油烟气；化妆以后就是脂粉气了。人的饮食也会左右人的体味，喜食清淡的人体味轻；嗜味的人身上油味重。有人身体上的确有种怡人气息，是荷尔蒙均衡分泌发出的，有性别的差异及情欲的因素，因极接近隐私，说起来有点狎昵了。 　　所以人是需要体味替代品的，香水便承担了此重任，它将人原有体味完美隐匿，制造出全新的味觉空间。这跟化妆术有点像，花样翻新的香水品种，使这种自古即有的技巧具备可塑性，却比化妆术简单得多。大家都知道，香水运用得当，或许能改变一个人对另一个的看法。但香水的过滥使用，容易产生与现代化妆术同样的弊病，即由时尚引领复制而大量重复，人的独特性淡化消失。格雷诺耶颇费苦心地研制香水新品，一部分原因，也是处于害怕失去独特性的焦虑之中吧。 　　气味就是如此奇妙，它触动人的嗅觉系统后，迅速与以往的印象与经验比较、契合，或者得到新的印象与经验存储在脑，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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