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刀锋
　　把你请出来，黑暗绽开一道伤口
　　一截没有受柄的锋刃，毫无悬念的弧度
　　铁顺着血的味道在刀身疾走
　　任银子在最薄的部位蚀出朵朵白花
　　　　　　　　　　　　　　　　　（《锋刃之书》蒋蓝） 　　如果可以，我更愿意生活在冷兵器时代。刀剑如梦，挥舞出去，就是力的完美展示。锋利的刃口，闪动白银的光亮，纯净，冷冽，不著一语。像眯起来的眼中，一道亮烈的寒光，望一眼，就会不寒而栗。 　　从刀背到刃口，宽不过寸许。从力的发出，到受力的点，也就这不过寸许的距离，眨眼之间，挥起，劈落，鲜血飞溅。这就是一把刀的定义，它不需要设置悬念，或者也可以说，它还来不及设置悬念，就已经把结果呈现在众人面前。请，不是出于礼貌，而是出于慎重。所有的锋刃，都需要这样小心翼翼。它们的指向，让目光警觉。伤口，鲜血，性命，似乎每一个词，都有疼痛如影随形。
　
　　与剑的轻盈峭拔比起来，刀似乎更加沉实厚重。看到剑，最先想到了西门吹雪，想到他白衣胜雪，仗剑天涯的冷与寒凉。独自行走于苍茫江湖，四顾茫茫，在他的周围，只有冰清玉洁的雪花在洋洋洒洒的飘落。他的品格，也正适于剑的品性吧。孤绝，寂寞，远山上冰雪般的寒冷，直刺肌骨。年少时候，连梦里，也是盼望着有一日，能够遇到这样一个男子，剑眉入鬓，朗目生辉。孤傲不羁，潇洒飘逸，偏又拥有一副侠骨柔情。对不相干的人比冰更冷，却独独在我面前把冰雪敲碎，露出阳光般的微笑。即使他吹走的是血而不是雪，也有一股谦谦儒雅的君子之风。大概，每个女子年轻时，都曾经做过这样的梦吧。能与他携手仗剑江湖，鲜衣怒马，恣肆狂放。如此，即便做了夜奔的红拂，又如何呢？想来，剑几乎成全了一个女孩子的爱情童话。而刀呢，更让我念念不忘的，是那把从沧州到武定一夜疾驰近六百里为苗人凤取商剑鸣人头的胡一刀手中的那把。 “一张黑漆脸皮，满腮浓髯，头发却又不结辫子，蓬蓬松松的堆在头上。”胡一刀的形容未免有些粗拙，为人却坦荡，豪爽，简直就是豪气干云。一个铮铮的铁骨男儿，一刀下去，就结果了对手性命，对于娇妻爱子，却又百般的疼爱与呵护。有锋芒而不外露，不以自己的寒芒咄咄逼人，且兼之又拥有温柔朗润的内心，这该是刀的性格吧。所以，美丽如胡夫人，能在最初选择胡一刀，并与之惺惺相惜，足见其智慧是多么过人。繁华世事，谁的双眼能刺破浮世的喧哗，直抵内心？所以，刀不是童话，刀是波澜不惊的岁月中，沉实稳妥的相知相携。
　　曾经，是极爱剑的，爱它张扬的凛冽，跋扈的冷清。少年的心事，也是这样张扬着不懂得收敛的吧。如今年岁渐长，任时光的锋利刃口一点点切割青春的容颜。竟日日喜欢起刀来，它的朴拙大气，似乎更合沉厚起来的心思。像傅红雪的那把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黑是内敛的，沉着的，不轻易出手。把黑融入黑，再从黑的边缘泛出亮光来，那是经过历练后的从容。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修炼到这种境地，需要大智慧。
　　打磨这样一把刀，是需要耐心的，时光便成了最好的磨刀石。到此时，使刀的人或者才会醒悟，一把刀，它不只是伤人的利器，它更是救人的法螺。
　　依稀记得，小时候，舅舅家的门楣上是悬着一把刀的，一把真正的弯刀。优美的弧度，展示钢铁之外的柔婉。它就挂在那里，是流水凝固了的姿态，冷静到了极点就抵达了温和，这像是一个周而复始的真理。它的静，时常会让人忽略它的存在。如今隔着渺远的起伏的岁月，再难重返当时的心境了。我到底是为着什么样的原因被她吸引了呢？只依稀记得，那一刻，她是女性的，没有暴戾，远离血腥。像一个桀骜不驯的莽汉忽然露出了柔软的心事，它的乖顺让人心疼。
　　那时侯，舅舅外出去打工了，妗子一个人在家里，找我来给她做伴。心里很不愿意去——家里没有什么亲戚，从小就未曾离开过母亲身边，这让我对离开母亲生出了一种本能的畏惧，假想中的狰狞与陷阱似乎更具有无法言喻的恐怖，我到底是谁眼中软弱的小小羔羊？本来是执意不去的，偏又抵不过母亲的唠叨，只好在夜幕悄悄撒开它的大网时，迅速从我家里跑到妗子家，算不得远的路程，我的速度却每次都在冲刺。我向前疾驰的身影，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一路把黑暗的羽衣割裂出不规则的伤口。
　　躺在妗子为我准备好的暄腾的被窝里，那轻而软的新棉被，褥子，和妗子的笑脸一样温暖，一样小心翼翼。我却固执地在心里耿耿着，找不到在家里睡觉时的踏实。翻来覆去，翻来覆去，越想按倒那清醒着的意识，它越是倔强地站起来。小小年纪，心无挂碍，怎么会睡不着呢？反正就是睡不着。
　　一抬眼，就看到了那把刀。此时，窗外清辉朗朗，从妗子挂在窗上的半截窗帘上方，铺铺展展地洒进来。这样肥美的月亮，覆了半室丝滑的轻纱，我和刀都被这轻纱笼着，纯净透明。它的暗黄的鞘，短而劲道十足的柄，也被这轻纱托覆着，轻轻柔柔地，流动着烟丝醉软的迷离。它暗藏的刀锋消融在清寂的月光里，仿佛蓄了满腔柔情。而它背后被岁月的烟尘熏染得有些黯然的木框，以及在它身边绵延而去的算不得白的墙壁，都成了静默无波的海，它呢，它就像一艘静静泊在海面上的小小的船，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把曾经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刀，一把曾经热血沸腾的刀，它此刻的宁静与安闲，是幸福吗，还是落魄？它的血性战场，早已经退隐到时光的滩涂之外，被无边无际的流水湮没了，它成了那战场上悲哀的幸存者，在烟火深处，孤独地深味着曾经的快意恩仇。是的，一定是这样的，它的沉静里暗含无奈，它的安然里隐藏黯淡。战死沙场才是它光荣的归途，而它却被烟熏火燎的蒸腾着，它的血性是不是已经悄悄消磨，还是仍然暗藏在它的鞘内？
　　第二天，缠着妗子，希望她能让我摸一摸那把刀，看一看它到底是什么样子。妗子却断然的甚至是有些严厉地拒绝了我，她说，这是真的刀，不能随便玩儿的。就算摘下来给你，你也拿不动的，它很沉！就这样，我与一把真正的刀失之交臂。
　　后来，恍惚记得有一部电视剧的名字就叫作“圆月弯刀”的，剧情我没有看到过，却牢牢地将我少年时的那轮圆月，那把弯刀镌刻在了记忆深处。
　　再一次与刀相遇，跟我冬哥有关。那时候，大妈真的为我这个哥费尽了心思。
　　他们家的堂屋里，随便一个角落，你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摸出一把刀来。爷爷做着这些事的时候，我觉得真是太好玩儿了。他的顽劣，桀骜，在我看来，充满了江湖英雄气。比电视上真实多了。
　　他的刀真多，长的短的，弯的直的，那种被称作匕首的刀居多。我们用它削着土豆皮，爷爷忧心忡忡地说，总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呀。我们看见一把就藏一把，一点儿用也没有。第二天，他准能带两把回来。我的心思却飘离了爷爷的语言，想着，这下好了，我有一个愿意用刀拼命的哥，看谁还敢欺负我！
　　最戏剧性的一次——叔上城去卖粮食，赶着驴车回来时，被几个骑着摩托车的半大小子拦住了去路。叔终于敌不过他们，装在口袋里的钱，都被翻了去。当他们发动摩托车，准备扬长而去时，叔说，我记住你们几个了，明天，我让我侄儿过来找你们。那些人一听，居然停住了车，问，谁是你侄儿？叔淡淡的说，邱营小冬。结果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他们把钱给叔装好，又扶他上车，千叮咛万嘱咐，希望叔不要向冬哥提这件事。后来，叔终于忍不住，向大爹大妈说起，倒把大妈气乐了，她说，有这样不省心的孩子，你们偏偏还要去外面给他扬名立万儿。
　　后来，大妈终于把冬哥送到了部队里。都说部队是个大熔炉，果然不错的。哥这把尖刀，终于在部队得以熔冶，被重新煅造。很多年之后的今天，他早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莽撞的青皮小生了，但我们都知道，他的锋芒和锐气，一点都没有减少。他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好。他的气势，依然是所向披靡。
　　久不去妗家了，陷落在我少年岁月里的那把刀，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悬在那高高的门楣上与月光做伴。至于我关于刀的梦想，依然鲜活着。只要“呛啷啷”抽出来，一瞬间就寒光泠泠，它轻易劈开我的俗常岁月，让我得以窥见自己血肉丰满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