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白 稻谷黄
2021-12-23叙事散文蒙正和
蒙正和芦花白,稻花谷黄。队长终于发话:“明天开镰!”消息像长了翅膀,不消一个时辰传遍老寨。一年辛苦,盼的就是这一刻啊。自从稻谷出穗扬花,我们疯了似的,一日几次地到寨外核桃林下张望,到河边田头观察。“芦花白了没有?”“稻谷黄了没有?”互相打探……
蒙正和
芦花白,稻花谷黄。队长终于发话:“明天开镰!”消息像长了翅膀,不消一个时辰传遍老寨。
一年辛苦,盼的就是这一刻啊。自从稻谷出穗扬花,我们疯了似的,一日几次地到寨外核桃林下张望,到河边田头观察。“芦花白了没有?”“稻谷黄了没有?”互相打探着,询问着,巴望着芦花快快飘白,谷穗快快黄熟。因为家家户户存粮无多,“田中谷子黄,家中饿死娘”,没有亲历过那个艰难岁月的人,是不能理解那种毛焦火燎的生活景况的。
人人乐在心头,喜在眉梢。老寨沸腾了!领导层在运筹帷幄,男人们互相传递着派工消息,木匠们修理掼斗、篾匠们修补楼笆,马锅头拾掇鞍鞫、调教骡马。我们这些初出道的二愣子们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整修驿道,疏通寨中出口,以备大农具、马帮出入。妇女们缝补麻袋、准备绳索、浆洗衣服,还要敦促男人们把镰刀磨得雪亮飞快,以便轻装上阵。当然更重要的是筹划生活,这是家庭主妇的责任,只有让男人们吃饱,无论做什么事情才会干净利落,虎虎生风。把柜底的存粮悉数扫出筛簸干净,把早已变色、有些哈拉味的腊猪脚精心打整干净,用土锅炖在火塘旁—— “三秋”前夜,老寨充满紧张忙碌气氛。
滇西高原秋收来临的第一个早晨,老寨里炊烟提前升起,晨风中飘散出老腊肉、老苞谷饭、干腌菜和新瓜新豆的香味。就多数农家而言,这是最后一顿陈粮了,到了关键时刻,精打细算的主妇们才把这一招亮出来。艰难的日子终于熬过,新粮即将入仓。今天是新旧交替,明天就是继往开来。
随着清脆的马铃声,欢声笑语从老寨漾出,向河边田坝淌去。
小河从老寨脚下流过。秋了,河水清粼起来。河畔老柳依旧深绿,还有那伟岸挺拔的水冬瓜、枝繁叶茂的水杨梅,还不曾见一片黄叶。河堤芦苇枝叶肥壮,已绽放出淡绿或淡紫色的花絮。“芦花白”,那是作家诗人笔下广义的形容,其实真正白的是“白茅”,一种介之于芦苇与茅草之间的多年生草本植物,《诗经》里有记载的,田埂、山坡、河堤、沙洲,都是它们的领地。白茅高过头顶,花絮硕长,经秋阳一晒,棉花般洁白轻飘,秋风一吹,纷纷扬扬。太阳渐渐高了,秋风起处,晨雾散开,田畴一片金黄。沉甸甸的稻穗像喝醉了的高原汉子,扬不起头来,藏在黄绿相间的谷叶间慵懒地酣睡着。稻浪一波连着一波,涌到田坝边又漾回来,又涌过去又漾回来。苇丛也在秋风中醒来,一如山女摆动裙裾,翩翩起舞,婀娜多姿。一河湾的金黄,一河湾的洁白,一河湾的深绿。“芦花白,稻谷黄,绿柳成行”,这便是高原秋天最灵动的画面,最生动的语言。汪曾祺笔下秋天的诗情画意,在这里得到最完美的展现。
妇女们别起围裙一角、挽起衣袖,率先下田,从容不迫地开镰收获惬意的金秋。春耕大忙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抢栽抢插时的热汗还未干透,百十多天,绿秧苗长成黄金稻,春风秋雨催谷熟啊。“喏,这墒是我栽的,发得多喜人……”“我栽的这墒,这几丛稀是稀了点儿,穗头大籽粒饱满……”秋收的序幕就这样拉开,农人们先把一粒新稻郑重地放到嘴里嗑着,幸福地品味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但这只是瞬间的舒缓,说话间,银镰闪处,稻谷倒下,劳动节奏立马紧张起来。男子汉们拖着掼斗下田来了,他们宽大有力的双手如同一把钳子,把稻把牢牢钳住,轮开臂膀沉稳地向斗壁掼下去。“嘭!嘭!嘭嘭!”这一串串实打实的闷响,宣告高原秋收的开始。
收割稻谷是有讲究的,大兵团作战,四个妇女割稻,四个男子打谷,八人一组,称“一张斗”,中等规模的生产队可以组织五六张斗,各组你追我赶,争分夺秒。妇女们割稻“刷刷刷”向前开进,男人们打一阵就要拖着掼斗向前推进,掼斗底部的两条流线型划水坊,在湿软肥沃的稻田里压下两条深深的辙痕。队长有时也参加某一组劳动,抢收规模大时就顾不上了,在各组间巡回检查督促、压阵指挥。过去一些文学作品往往把他们描写成小官僚主义者的典型,这有失公允。一队之长,那是兵头将尾。麾下三五十户人家、百多两百人口,若在部队,是一个连的建制了。就说眼前的秋收吧,各组劳力强弱搭配,打下的稻谷如何运输;哪坝田先收哪坝田后打,先收稻谷还是先收核桃?够你谋划的,没有两刷子你试试?
在高原汉子说来,收打稻谷算不上重体力活,若不是连阴秋雨的潜在威胁,简直是一种享受。而我们这些二愣子毛手毛脚,尚欠火候。觉着新鲜好玩,把稻把高高举起猛力掼下,眼看着跟不上节奏,手忙脚乱,抡开膀子一阵疯打,章法全无,谷粒四溅。队长铁青着脸一声断喝:“饿不够啊!那是到嘴的粮食,不是河边沙子。做工像工,务农像农,有你们这样乱打的吗?”我们有点狼狈,却不慌张,因为这是秋收,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心头甜着呢:“一籽下地,万籽归仓。耪田种地大庄稼,收利不收本……”骂归骂,队长过来如此这般示范,大粗活,学着也就上路了。
打了一个时辰,掼斗里的稻谷渐渐堆厚了,前边两人出斗,后边两人捆草,四人各司其职,要在同一时间完成任务,否则严密的劳动节奏将被打乱。捆稻草是技术活,抽四五根稻草一绕一拉一扬,草把子就稳稳地站在收割过的田里,默默地注视着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出完斗捆完草,妇女们又放倒了大片稻谷,男人们又一波追赶。
高原女人尽显女流本色,一把镰刀就是一台小型收割机,头重脚轻的谷丛被纷纷放倒。她们的腰椎里像装着橡皮筋,弯着腰,从田的这边割到那边,方才一身热汗地直起腰来。秋风掠过苇稍,带着河水的清凉,轻柔地拂过她们的脸颊。喘口气,又继续挥镰割转回来。黄爽爽的稻穗只在热烘烘的秋阳下躺得片刻,便被高原汉子抖落到掼斗里,分解成金灿灿的稻粒,完成了一次从种子到庄稼的轮回。高原女人与高原汉子角力斗技,她们恨不得一镰刀就把一丘稻谷放倒,让汉子们打不完跟不上;他们就是要撵着妇女们的屁股追打,让你赶着割,忙得直不起腰。
我的可亲可敬的婶孃姐妹们啊,虽然你们一辈子都走不出大山皱褶,少施粉黛,鲜著红妆,但生活重负消磨不掉你们的天生丽质,绰约风姿。你们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子,扬眉一笑,一河湾灿烂。没有你们此刻的挥汗如雨,高原的秋天将暗然失色。你们割稻的动作是那么舒展流畅,摆放的稻把是那么整齐美观;稻茬不高不矮,稻把不小不大,一色的剪刀口,让男人们赏心悦目,抄起来恰到好处。这就是美,就是美学——劳动美学。美是什么?就是质朴、本真、自然,就是对称、规矩、和谐。劳作着并快乐着,劳动着便幸福着……“嘭!嘭!嘭!”的打谷声,你追我赶的欢笑声,河流的哗哗声,还有那河边树上秋蝉的鸣唱声,汇成一曲高原秋韵,多么令人陶醉!
人啊,还真有点不可理喻!那些年粮食不够吃,睡梦里都在念叨着:“什么时候才不缺粮?”如今这一愿望早已实现,不愁穿不愁吃,只愁陈粮卖不得好价钱。不知咋的,当漾濞江边、雪山河畔秋收的田野里传来打谷机的轰鸣时,我却又情不自禁地怀念起早年轰轰烈烈、你追我赶的秋收场景来,在旧日的河流里打捞渐行渐远的掼斗打稻的声音,拼接已经模糊的时光碎片。诚如作家刘小川所言:“我记忆中的生产队时代,农民们在烈日下割麦子收谷子,很能找乐的……‘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
中午休息,这可苦了男人们,要为妇女们磨镰刀。妇女们此刻才得以喘息,坐在埂头或稻草上,纳鞋底绣鞋帮说笑话。也吃点鲜核桃、烧苞谷、渍柿子、黄皮梨什么的,权当晌午。男人的镰刀不会白磨,当他们满头大汗地回到田边时,女人们总会给他们甜甜一笑,给一个烧苞谷或几个核桃,不管是不是自家媳妇,男人知足了。还不能休息,去抖几把稻草晒在田边,收工时捎回家,虽然是大集体,这是允许的。还要去弄点莽草,以备秋后打草鞋、草墩、草帘子之用,农家过日子,要未雨绸缪。
我们巴不得这一刻到来,又还不会磨镰刀,如一匹匹脱缰的野马,直奔河滨。秋天的河水深过肩膀,流速特快。二愣子们各自扎个稻草捆扛到河中,美其名曰“骑谷秆马”,瞅准时机骑上去,顺流而下,其乐无穷。我初次弄险,有点虚,心扑扑直跳。“莫让稻草绕着脚,浅水处上岸……”磨镰刀的叔伯们总是这样高声告诫我们。鼓足勇气跨上草马,眨眼间漂下去一二十米。要冲过一道跌水坎了,我的心提了起来。正急着,浪头把我高高托起轻轻抛下,再高高托起轻轻抛下。那刻,我的心好像要蹦出来,虽在水中,却出了一头冷汗。河中搏浪,冒险刺激好玩。经历了这次惊心动魄,我算出道了。也会有几对青年躲进芦苇荡里,农家子弟,还不晓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支百唱不厌的高原丰收曲从苇荡间飞出 :“东方的月亮升起来了,寨边的营火烧起来了……春天我们撒下谷种,秋天我们收获金稻……”年轻人的事谁还管,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只有芦苇才晓得……
夕阳依依不舍地落下山去,掼斗的声音渐渐稀疏下来,劳作进入尾声。队长忙乎着,安排背运稻谷,除了马帮加码,男劳力往往也要追加任务,实在运不完就安排守夜。这是二愣子们约定俗成的任务,秋夜的河滨又会生发出许多故事。秋到高原精神爽,新粮入仓腰杆硬,平日里背七八十斤背子脚杆软,眼下百多斤的麻袋扛在肩上还一蹓小跑。人背马驮,逶迤归家,山间驿道上是一溜缓缓移动着的麻袋。收割过的田野如释重负,枕着涛声静静地躺在夕阳的余晖里,把一年来的艰辛从头细数。河流不知疲倦地低吟浅唱着,河堤芦苇依然故我地婆娑婀娜着,把一日美好时光珍藏……
老人小孩早在寨外迎候了。新谷到家,希望与欢乐到家。娃娃们互相追逐着打闹着,乐颠颠跳到麻袋上打滚。老人们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捧新稻,掂掂饱满程度,深情地闻着,咧开缺牙少齿的嘴醉心地笑起来,心便安定了。狗们在欢乐的人群中蹿来蹿去,摇着尾巴跳起来嗅嗅主人的手背。居心叵测的公鸡瞄准机会乘虚而入,偷啄一嘴新稻,在人们的骂声中落荒而逃,转瞬间又兴高采烈地去向小母鸡暗送秋波。
入夜,老寨欢腾的气氛持续升温。拾掇柴禾,点燃火把,洗锅挑水,打扫臼磨,家家火光闪烁,笑声朗朗。天真活泼的孩子帮着母亲把灶火烧旺、把火把点亮。辛劳的母亲把新稻倒入大锅中,加适量清水——高原农家炒谷米。水涨了,拿锅铲翻动几次,不消一个时辰,一屋子都是诱人的香味。进而,老寨飘起一股香喷喷、热乎乎的新米味道,那是一缕慰藉人们饥饿心理的馨香啊,是每年只有一次的幸福时光。慢慢的水干了,还要不停地翻动。此时父亲就会让孩子安静下来,把灶中的柴火撤出,把红彤彤的炭火扒匀,让灶膛里的余温使大铁锅保持适当温度,把已煮得七八成熟的新谷焙干焙脆,这又是另一种香味,让人馋涎欲滴。媳妇掌握着火候,焙得恰到好处时便把谷舀出,凉在簸箕里……在后来的岁月里,每到秋收,我断不了要打听一番老家的炒谷米。而年轻人总是令我失望地说:“没听说过、没吃过。”同龄人奚落说,什么年代了,哪个还兴吃炒谷米?我怅然若失,怀念的是那热烈的气氛,那让庄稼人心头滚热的醇厚馨香……
家家户户如此这般,忙完这一切,夜已深了。小娃娃已在热烘烘的灶旁睡着,小嘴角挂着口水,小鼻尖拖着鼻涕。母亲抱起孩子,轻轻揩去口水擤去鼻涕,给他(她)洗洗脚、擦擦脸,亲亲热呼呼的小脸,睡下了。汉子吸完一锅老草烟,留下满屋子的涩呛味,踢掉鞋,两脚掌互相拍打拍打,匆匆上床。“洗洗再睡……”“河边不是洗过的嘛。”“懒鬼……”就听得两口长长的叹息:“这日子总算熬出头了……”
次日未及天明,“咚!咚!咚!”的声音把老寨唤醒,勤快的媳妇舂新米啦。任懒的汉子此刻再也睡不住了,破例早起要搭婆娘打下手。“这个碓就不要你舂了……”“那……那要我春哪个碓?”“你还要舂哪个碓?养足精神好下田!”说归说,小俩口还是配合默契地舂起新米来。
那个早晨,高原老寨农家桌上是热气腾腾的炒谷米饭,让人至今唇齿留香……
2008-10-18
[ 本帖最后由 杜永生 于 2008-10-27 16:3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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