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林之——黄脸儿

　　黄脸儿是我们家的前邻居，他的真名字或许是应该叫什么景顺或者景林之类的名字，但村子里的人似乎都忘记了他的真名字，都管他叫黄脸儿。至于为什么大家都管他叫黄脸儿，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的脸色整天腊黄腊黄的，没有一丝的血色，看上去就像是整天抽大烟的烟鬼一样，所以都管他叫黄脸儿。
　　黄脸儿在我们村很有名，并不是因为他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民有多么能干，多么出色，他是凭借着跟农村老爷们的不同而出名的。我大概总结了一下，发现黄脸儿有四个特点是其他农村老爷们不具备的。第一：黄脸儿嫉妒心太强，看到别人的日子过得比他红火，他能气出病来不算，还想法设法的给人家搞破坏。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我们两家的起步水平差不多，都有三个孩子，但由于父亲头脑灵活，早早的开了一家小小的铸造厂，这几年的生意更可以称得上是红火，每天都有一拨一拨的人到我家来取货。而黄脸儿家这些年来一直靠种地为生，也没什么其它的收入，日子虽然过得也不错，但和我们家比起来还是差一截的。或许是看我家的日子比他家过得好，他眼红了，于是他便做出了一系列让人不可理喻的事情。他把他家的门廊修得长长的，一直占据了整个巷子，来我家取货的人大多数是开车来，由于他家的门廊把整个巷子都占满了，所以车肯定是会从他家的门廊上轧过去的，按理说轧了也是白轧，谁叫你把门廊延伸到公共的地方，但黄脸儿可就不干了，他专门守在门口，一看到来我家拉货的车轧上了他家的门廊，他就会破口大骂，说轧坏了他家的门廊。这样一来，来我家拉货的人肯定是要找父亲来平息这件事，刚开始父亲还给黄脸儿赔礼、说好话，但没想到，他更加嚣张起来，赌到我家的门口骂，气得母亲便和他对骂起来。这样一对骂可了不得，全村子的人都来看热闹，黄脸儿自知自己理亏，再加上他老婆也觉得丢人，但连推带搡的把他拉回家才算完事。这还不算，黄脸儿还故意把房檐上的排水道正对着我们家（注：这在我们当地农村按照住宅的风水说是很忌讳的事情。），更过份的是他居然在他家的后墙上挂了很多面小镜子，说我们家的房子有邪气，他要避邪。黄脸儿的这一系列举动，气得母亲非要去跟他理论，但父亲却不相信这封建迷信的一套，坚决不让母亲去。结果时间一长，他的这些举动也没见什么效果，反倒让他自己觉得很尴尬。
　　黄脸儿种地既舍得上肥，又舍得下力气，所以庄稼长得不错，每逢村子里的人夸他家庄稼长得好时，他就乐得合不扰嘴。可庄稼种得好的可不止他一家，大家种的都不错，比如四婶家的庄稼种得就很好，甚至比黄脸儿家的还要好，正好他们两家的地又紧挨着。于是黄脸儿像跟四婶家较劲一样，似乎非要比人家的庄稼种得好他才舒服，或许有时候四婶家的庄稼实在是太好了，又惹得黄脸儿得了红眼病，于是他便在和四婶相挨的庄稼上开始动手脚。只要是和黄脸儿家的地挨着那两垄，种啥都不收，刚开始，四婶也觉得奇怪，一样的种法，怎么这两垄就不行，后来四婶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是黄脸儿把四婶的庄稼给修理了。四婶种棉花，他就会顺便把四婶家的棉花骨朵给掐下去，种玉米，他会把玉米穗给掐断，种豆子，他就把豆棵给拨下来，然后再给“种”到土里，害得四婶还以为豆子得了枯萎病，自己死掉了呢。四婶自打揭开这个迷底之后，就故意想法儿气黄脸儿，除去每天在地里不冷不热得骂几句糊涂街之外，四婶还想了一个妙招对付黄脸儿，那就是让庄稼来对付庄稼。每到播种的时候，四婶故意把靠近黄脸儿家地的那两垄地空着啥都不种，等黄脸儿家的地都种完了，四婶再种那两垄地，要是黄脸儿种棉花或花生时，四婶就在那两垄地里种玉米或高梁，黄脸儿种玉米，四婶就专门种上蓖麻，气得黄脸儿干生气，一点招儿也没有。
　　黄脸儿的第二个特点就是自私到极点。

　　村子里谁家有红白喜事，各家各户都去帮忙，可黄脸家偏不去人，有时候他老婆孩子只好背着他偷去，要是让他知道了，他非得发火不行。前阵子，四川闹地震的时候，全村人都捐款，多得几百，少得也捐几十，可偏偏黄脸儿家捐两块，还一个劲儿在村子里散发反面的言论，说什么大伙捐得这些血汗钱说不定根本就到不了灾区，一准儿哪些官给贪污了之类的话。这还不算，他还信誓旦旦的说什么，自己已经让在县城打工的儿子捐了二百块钱了，不能再捐双份的，要是让村子里的人知道他捐了双份的，害怕人家对他说长论短，说他想出风头。大前年，我们村里铺公路，全村的男劳力都去无偿劳动，别看是不给工钱，可大伙都干得热火朝天，你想啊，原本坑坑洼洼的烂泥地一下子能铺成平坦的柏油路，这是多让大伙高兴的大事儿啊。可人家黄脸儿就偏不去，他不但不去干活儿，还说什么他家在村东头，根本就沾不上光，往南去县城也走不着那条公路，所以谁家能借上那条公路的光，谁就得去干活儿，借不上光的就不用去，还说这是上边的精神。不管黄脸儿在那儿说什么，大伙都不搭理他，喜欢管闲事的五爷爷听他这么一说可不乐意了。
　　“黄脸儿，你家的地可在村东啊，有本事你到地里干活儿也别走这条公路，送粪拉庄稼，你用飞机运，那多快啊……”
　　五爷爷是村子里辈份最大和年龄最长的人，他这么一说，惹得全村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再看看黄脸儿，脸更黄了，捂着脸灰溜溜的走了。
　　后来，可能是觉得自己这事儿做得是有点过份，再说他家的地都在村东头，上地不从这条公路上走，还真没路可行，于是他让他家的小子也加入到义务劳动的大军中来，也算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黄脸儿的第三个特点就是小气，眼皮子浅，专干那些老娘们才计较的事儿。在家里，黄脸儿啥都说了算，就连家里每顿饭吃什么，赶集买什么菜，冬天买几双袜子，都得他一个人说了算，用他老婆的话来说就是：俺家黄脸儿是一个骑锅压灶的主儿，要是有一点不顺他的意，他能对着墙怄三天！
　　黄脸儿过日子很仔细，很少让家里人吃顿肉，就算是买点鸡蛋他都是数着个儿买。按理说，现在农民的日子也好过多了，再说他家的日子也不错，可他就是舍不得，一般都是地里种啥，他家就吃啥，就连别人家不吃的萝卜缨子，他家也是照吃不误。别人家的孩子上学都有肉吃，可偏他家的孩子总带咸菜和酱，他老婆觉得孩子受苦，有时候偷偷的给孩子捎几个咸鸡蛋，要是让他知道了，也免不了要大骂一顿。
　　每年麦收的时候，大家都顾上去赶集买菜，这时候小贩们便会把生意做到村子里来。有个卖咸鱼的小贩特别受大家欢迎，小贩卖的咸鱼又大又便宜，几乎家家户户都去买，一来吃着方便，二来买着便宜。黄脸儿一般是不出来买咸鱼的，可有一回却破了例，他也跟大伙一样，来买咸鱼，只见他从上衣的口袋里唰的一下子抽出一张10块钱的新票子，大着嗓门喊着：

　　“来5块钱的！”
　　他这一喊，把卖咸鱼的小贩吓了一大跳，周围的人可更乐坏了。
　　“哟，黄脸儿，你这10块儿咋这么新啊，你怎么舍得花呀……”
　　“新的又不当俩花，快点，来5块钱的，我家里锅上还炖着肉哩，要不然该炖烂了……”
　　“哟，黄脸儿，你这10块钱怎么裂了道口啊，是不是假的呀！”
　　“瞎说，我刚才在家从抽屉里往外拿钱，那么一摞子钱，我随便拽出一张，没想到就哧啦一声，拽撕了……”
　　“哟，你家的钱有多大一摞呀……”
　　“也就是有这么一小摞吧。”
　　黄脸儿伸出两只手，上下晃了几晃，约摸两只手之间得有多半尺的距离。
　　“哟，那全都撕了，这可怎么得了哟！”
　　“没全撕，就撕了这一张，要是全撕了，那可毁了……”
　　黄脸儿一本正经的继续向大伙描述他家的钱，一脸的炫耀。
　　“今儿晚上趁着天黑，都到黄脸家去偷钱罗，他家的钱有一大摞哩……”
　　在大家的笑声中，黄脸儿提着小贩给包好的咸鱼急颠颠的跑了，生怕大家真去他家偷钱一样。


　　秋天树叶落的时候，农村人都有扫树叶的习惯，一般干这活儿的都是中老年妇女，一来这活比较脏，二来这也是个力气活儿，年轻的媳妇姑娘是不干这事的，而大老爷们也不会干这事，用农村人的话来讲就是这属于老娘们活儿。但黄脸儿却是个例外，每年秋天他就推着小车，小车上放两个大扁筐和两个大大的布袋片子，起早贪黑的到处去扫树叶。每年秋天，黄脸儿都能扫两个像小山一样的树叶堆，一直高高的堆在他家的猪圈旁，由于树叶垛太大，把村子里的大道都堵了个严严实实，害得大家走路只能绕着走，但他不管这些，照旧是每天往树叶垛上堆树叶。


　　一般老娘们扫树叶都会在自家的树林里扫，或者去公共的大路两旁扫，可黄脸儿偏不，自己林子里和大路两旁的树叶扫完不算，非要到别人家的林子里去扫，哪里有树叶，他的扫耙就伸到哪里，就好像他扫的不是树叶，而是金子一样。大多数人家是不在乎这点破树叶的，可有的老娘们就偏偏也像黄脸儿一样，也把树叶看成是命根子。结果可想而知，几乎每天大清早，都能听到村子里有人骂街，不用出去看，一听就知道准是黄脸儿到别人家的林子里扫树叶，跟人家对骂起来。年复一年，每年秋天都如此，大家也就都不觉得奇怪了。


　　在农村，重男轻女的旧传统还是有的，谁家要是生不出个孙子来，就好像祖宗八代上缺过什么德一样，在大伙面前抬不起头来。黄脸儿的大闺女敏儿一连生了三个丫头，这让他很是生气，外甥女来了，他连看都不看一眼，还一个劲儿的用白眼翻姑爷，动不动就是丫头片子之类的话，好像他闺女没生出儿子让他丢脸一样。再加上大闺女找的女婿是个一般的农民，也没什么钱，每次来的时候也舍不得给他买点好东西，所以黄脸儿就更不给他们好脸色看，后来，气得他闺女和女婿再也不到他家里来。黄脸儿对二闺女的态度可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二闺女和二女婿一来，他乐得屁股都不沾炕，来回得瑟着忙这忙那，他为啥对二闺女这么好啊，其实原因很简单，二闺女嫁的女婿很有钱，婆家开了一个大厂子，而二闺女的肚子又很争气，生了一个白胖胖的儿子。你想啊，黄脸儿是个见钱眼就开的主儿，他能不高兴吗。要是逢上二女婿心情好的时候，给他一盒软包的中华烟，就能让他高兴出眼泪来，他每天把中华烟的烟盒装在上衣口袋里，到处跟村里人炫耀，说是他二女婿给买的，天天让他抽中华。可时间一长，大伙看到他口袋里的烟盒都磨烂了，便开始嘲笑起他来。
　　最让黄脸儿揪心的是总担心儿子也像大闺女一样光生丫头，于是天天烧香磕头，让老天保佑让儿媳妇生个大胖小子出来。好在黄天不负苦心人，黄脸儿的儿媳妇还真给他争气，虽然生的儿子又黑又瘦，模样又丑，可终归人家是个带把的，把黄脸儿美得整天抱着孙子满村子显摆。
　　“哟，黄脸儿，抱孙子玩呢，看这大胖小子，可不随你啊，人家这叫一个结实，脸一点也不黄……”
　　“黄脸儿，你他妈的命还真好，居然没断了香火……”
　　要是在往常，村子里的人要是这样跟他开玩笑，他早就火了，一准儿扯开他的细嗓子骂开大街了，可自打有了孙子之后，黄脸儿的脾气变得好了许多。这还不算，他在抱着孙子到处显摆的时候，偏找人家那些生不出孙子来，断了香火的老人去显摆，要是看到人家抱着个孙女在村子里玩，他可就更来劲儿了。
　　“四哥，看，我孙子真沉，累得我胳膊都酸……”
　　“四哥，看我这辈子没缺德吧，没断了香火……”
　　他这样一卖弄，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装傻，气得杨老四差点没吐血。
　　“是啊，还是你黄脸儿命好啊，一辈子没缺大德，你是没断香火，可你大闺女敏儿这么年轻怎么就缺大德了，怎么也跟我这老骨头一样断了香火……”
　　“唉呀，黄脸儿啊，你可得把你这大黑胖孙子抱住罗，这万一要是手一松劲儿，叭嗒掉地上，再摔个口吐白沫，那香火不是点着以后又灭了嘛，那你可就真缺大德罗……”
　　黄脸儿让人家这么一说，脸色黄得简直就像黄烧纸，抱起他那宝贝黑孙子，一溜烟的跑了。
　　黄脸儿的第四个特点就是爱啃地边儿。

　　黄脸儿见什么都亲，扫别人点树叶都像是在抢金子，那他对土地的热爱就像对待他自己的命一样，甚至把土地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精贵。

　　从生产队开始分地那天起，我家就和黄脸儿家做地邻，一直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地邻，在这二十年的时间里，我家没少因为地边的事儿跟他闹别扭。母亲不像四婶一样粗心大意，等到庄稼都让人家给糟践了才发现，母亲整天泡在责任田里，红眼病的黄脸儿想对我家的庄稼搞破坏也没机会，于是他就打起了地边的主意。每年秋后种麦子，家家户户都要把地深翻一遍，然后再规整成横平坚直的麦畦来，那一垄一垄的畦背像拉开的直线一线齐整。按照惯例，各个地邻之间的公共畦背在每年的秋天也是要重培一下土，以免在来年的浇水过程中走水。一般人家都会规规矩矩的把公共畦背规整好，各自从自家的地里往公共畦背上拢土，大多数人家都会把公共畦背规整得又宽又高，既显视出邻居之间关系友好，又为来年浇水做好准备。可人家黄脸儿就是跟正常人不一样，每年秋后拢畦背的时候，他从来都不把自家地里的土往公共畦背上拢，而是专门用我家地里的土，他怕白天让母亲发现不愿意，于是总是趁着起大早或者是晚走把畦背拢好。等到母亲发现之后，总不能再把拢上去的土再弄下来，于是也只能是生点闷气。
　　要是光从别人家里弄点土拢拢畦背也就算了，黄脸儿更绝的一招就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能把他家的地延伸到我家的地里。拢畦背的时候，他故意把畦背的位置往我家地里靠，今年滚一点，明年滚一点，过不了两三年就能滚过半尺地，半尺地可是一垄麦子啊。母亲是最早发现黄脸儿滚地边的，为啥，因为今年秋后种麦子能种五垄，过两年就种不开了，用尺子一量才发现我家的地变窄了。头一回发现之后，母亲去找黄脸儿理论，可他就是死活不承认，等到父亲把村支书叫上，把地头上的公共地橛子挖出来，他才不得不承认。俗话说事不过三，既然让人家发现了，就别挤人家地边了呗，可人家黄脸可不管你这套，年年滚地边，害得母亲每年秋后都去找他理论。后来，我们家的责任田调到村北头，再也不用跟黄脸儿家做地邻了，母亲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但人家黄脸儿还是照旧挤人家的地边，把他的新地邻愣头青李二麻子气得抡起铁锨想要拍他，幸亏是他老婆给人家说好歹说，人家才饶了他。


　　要说黄脸儿活着也不容易，整天算计这，算计那，到头来几乎都成了全村人的公敌，就连他的老婆孩子都觉得丢人，每次他干了对不起别人的事儿，害得老婆孩子齐上阵去给人家赔礼道歉，你说他这是何苦呢？想想真是想不通。 [ 本帖最后由 杜永生 于 2008-11-4 09:0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