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都市牧羊
2021-12-23抒情散文零落如雨
牧羊老人蹲在草丛里,面无表情。一根旱烟管,文物似的,叼在老人嘴角。偶尔吸几口,青烟一小团一小团,袅袅上升,转瞬间化为虚无。一锅子烟叶不一会便化成烟灰。老人取下烟管,在草地上磕磕,站起身,抖抖双腿,斜插在后腰布带上。然后双手后背,仰头看被晚霞……
牧羊老人蹲在草丛里,面无表情。一根旱烟管,文物似的,叼在老人嘴角。偶尔吸几口,青烟一小团一小团,袅袅上升,转瞬间化为虚无。一锅子烟叶不一会便化成烟灰。老人取下烟管,在草地上磕磕,站起身,抖抖双腿,斜插在后腰布带上。然后双手后背,仰头看被晚霞染得通红的流云,突然一嗓子吼,汉苏武在北海身体困倦,忍不住伤心泪痛哭伤怀……那苍凉的秦韵,在秦川上空久久回荡。老人唱了三两句,忽然卡住了。他干咳着嗓子,低着头,来回踱步。老羊小羊,齐刷刷回头看一眼主人,心领神会似的,咩咩地对叫几声,又继续前行,寻找肥厚的草叶。
高速入口,一尊塑像庄严肃立。农业始祖后稷,右手紧握镰刀,注视脚下的土地。夕阳环着他左手的麦穗,拼却最后的力气把自己燃烧成孔雀的尾巴,橘红,舒展,跃跃欲飞。从夕阳的影子里流出的渭河,在秦岭的臂弯里静静流淌。
这是渭水之北,后稷脚下一块长方形的土地,被一圈红砖矮墙围住。大片的草,野生,葳蕤,肆无忌惮,高过腰身。晚霞越过大学的高楼,穿过一排苍老的梧桐树,在野生的草尖上,撒下万点金光。秋虫被金光撩拨,唧唧叽叽,唱和声此起彼伏,似有名家指挥,在原野开一场盛大的演奏会。蓝天抱起羞红的白云,踩着流转的节拍翩然起舞。正在大嚼草叶的群羊,有节奏地扭动羊角,嘴巴里不时流动出咩咩的音符,柔美,悠长,弹性地跳跃。
看着这群挑挑拣拣啮草的羊,老人猛一抬头,忽然看到六十年前的那个冬天。一场大雪不期而至,渭河两岸所有的景物都被掩埋在茫茫白雪中。爹忽然病了,而且病得很重,躺在火炕上直咳嗽,肺都要被咳出来了。老羊和三只小羊在圈里圈了三天三夜,家里的草料吃光了,羊饿得都没有力气叫出声来。那年他只有八岁。爹让他独自一人把羊赶到渭河滩去放。他提着草笼,带着大小四只羊,深一脚浅一脚走向渭河岸。前后左右,远远近近,只有白,炫目的白,让他无法分清东西南北。渭河的水被冰雪凝滞,听不到流水的声音,更见不到游鱼的影子。树木的叶子掉得精光,直愣愣劈向天空。树的枝桠不堪重压,在冰天雪地里不住地呻吟。没有草,一丝儿绿色的影子都看不见。羊失望地边走边叫。声音灌满饥饿的苍凉。
他睁大眼睛望着,探寻着。渴望找到一堆干草,或残留的红芋蔓。天太冷了,伸手在空气中抓一把,都能攥到一层冰雪粒。他把手在嘴边呵呵,使劲交叉相搓,保持手指血脉通畅。三只小羊走得很吃力,跟着老羊后面,这里拱拱,那里嗅嗅,然后甩甩嘴巴上的雪粉,继续艰难前行。他用镰刀在松软的雪地上画十字。画着画着,一片毡子露出来。老羊似乎闻到干草的味道,叼起毡子一角,用力一拽,一片干草呈现眼前。老羊一跳跳到草中间,回头咩咩地唤小羊。小羊欢喜地奔跑,冲过来,争着吃草。老羊站在一边,一眼一眼地看着小羊争食,嘴巴一歪一歪地空嚼,不时对着河那边咩一声,很满足的样子。三只小羊吃饱了,雪地里撒欢去了。老羊啃着地上残留的干草,甚至连一些老根都不放过。羊吃饱了,用蹄子踩雪玩。先前还平静如镜的雪面印满羊蹄,似一幅印象画。
他砸根羊橛,把羊拴在那片没有积雪的沙地上,继续寻找。镰刀不停在地上画十字。渴望再能找一片干草带回去,以备明天食用。爹病得这样重,不知哪一天才能出来放羊?这个冬天,也许每天下午放学,自己都得出来放羊。要是雪融化了,就很难找到干草的影子。走啊走,找啊找,终于找到一片玉米杆。似乎是掰掉棒子后没人收拾。他撕下玉米杆上的叶子,装满实实一笼,带着羊回家去。
爹没有熬到冰雪融化,两脚一蹬,去了不知道有多远的天堂。这是娘对他说的。娘说天堂那边有常年绿油油的青草,爹肯定还会放羊。爹一定会边放羊边低头在人间找他们娘俩。他明白娘的意思。爹死后,他要和娘相依为命。娘没有能力供他读书。他进学堂才大半年,新鲜感还没消失,却永远没机会再去读书了。他趴在爹坟头上,放声嚎哭,嗓子都哭哑了。娘把他背回家。他在爹的被窝里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又去渭河滩放羊了。
春天终于来到渭河两岸。河水解冻。汩汩滔滔的水把岸边的草滋养得肥美鲜嫩。他赶着六只羊去河堤。那只老羊生下两只小羊,肚皮有点松弛,两只大奶子晃来晃去,快要蹭着地面。娘缝了两个布袋,套在上面。小羊时不时想凑上去吃奶,布袋挡着它的嘴巴,它们不高兴,咩一声跑进草丛去了。他躺在暖洋洋的斜坡上,看天上的太阳。太阳走得很快,一会儿就走到河中心,对着河面梳妆打扮。脸红扑扑的,就像隔壁的阿娇。不同的是,阿娇身后吊两根大辫子。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辫子一晃一晃,很有节奏的,就像花旦唱戏。现在,一看太阳,他总是会想起阿娇。不知阿娇放学回家没有呀?
天真蓝。是那种深远的蓝。让你无法用肉眼看透的蓝。白云东一朵,西一堆,在蓝天上嬉戏。它们似乎会魔法,一眨眼变只羊,再一眨眼变只狗。一会又是满天的白鹅。他多么想飞上天,把那些羊赶回家,把那些鹅赶回家。娘就不会发愁,嫌自家的羊长得慢。狗留在娘身边。把鹅换成钱,自己就可以和阿娇一起进学堂。坐在阿娇身边,看她身后乌黑发亮的大辫。
晚上回到家,躺在炕上给娘说。娘说他就会空想。第二天,他依旧去放羊。不看天,看河,看树,看节节长高的草。羊很聪明。不喜欢吃太嫩的草,不吃有浓烈气味的草,不吃带露水的草。所以,早上,太阳没出来,他不放羊。晚上,太阳落山前,就把羊赶回家。后来,他发现,羊一天吃两次草,就不好好吃。他和娘商量,白天帮娘干活,下午日头西斜时,再把羊群赶出来。娘答应了。
阿娇家大黑下了一窝狗仔。娘要了一只。他高兴坏了。他给小狗起名小黑。精心喂养。每天放羊时,他都带着小黑。小黑很听话,跟在羊后面。看到蚂蚱跳,它也会对着主人叫。小小年纪就知道保护羊群。他把羊放牧到河滩上,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抓鱼去啦。小黑蹲在河边,一边望羊群,一边看河水。只要他钻出水面。小黑就高兴地对着他叫。他举起一条大鱼给小黑晃,小黑的尾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阿娇的日子,小黑是他最忠实的伙伴。
自家的羊繁殖越来越多。娘留下一只种羊,其余的公羊长到一定重量,娘就把它拉到集市上买了,换回油盐酱醋,棉衣布料。母羊一定要留下的,让它继续生小羊。家里的羊圈一再扩大,羊粪积攒很多。地里用不了,娘便给了阿娇家。阿娇娘很高兴,也会送一些油果子给娘吃。
不知不觉间,阿娇长成了大姑娘,再不像小时候那样,一放学就粘着他粘知了,爬树摘桑葚。他有点失落。看着阿娇的身影远远地消失,一脚踢飞路边的石子。他继续放羊,三十六只羊。老羊小羊,母羊公羊。他继续看河,看草,看树。也敢看一望无际的蓝天。看着,看着,阿娇饱满的苹果脸便印在蓝天上,还有胸前那两只跳跃的兔子。他浑身一阵躁动,不自觉地伸出手,想摸摸阿娇的脸。阿娇一扭身藏在云层间。只有一群羊,还有小黑的记不清的几代孙子,在渭河岸欢呼雀跃。
二十三岁那年,刮起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风。工作组找娘谈话,让把羊充公。娘看着辛苦繁育多年的羊子羊孙,流了一夜泪。他蹲在羊圈,一夜抽了一包羊群烟。第二天,工作组派人把羊全赶走,不知赶到哪里去了?看着空荡荡的羊圈,看着层层叠叠的羊蹄印,他眼泪也下来了。娘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操起铁锨把羊圈平了。放羊的时代就此结束了。阿娇也远嫁到一个有钱人家去了。
每天跟大伙一起去田里,像个木偶似的干活。晚上回家,僵尸般躺在炕上。一闭眼就是羊,羊的眼泪唏哩哗啦流,他的眼泪也唏哩哗啦流。娘托人说媒,邻村的姑娘被一辆自行车驮回家,成了他的媳妇。一年后,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他渐渐忘记羊群,忘记阿娇,忘记渭河滩绿油油的草。
又过了二十年,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加上渭河滩的地,家里共分到十亩地。那年,儿子考上南京大学。儿子走后,娘病倒在床,身体很虚弱。阿娇娘说羊奶养人,他便去邻村买了一头奶羊。给娘补身子。但是,娘没熬过那个冬天,便追随爹去了天堂。天堂里也有羊来羊往,那一定是爹和娘喂养的羊。
媳妇很能干,把奶羊管得又肥又壮。来年母羊又产下三只小羊。小公羊养了三个月卖了,留下两只母羊。每天下午,忙完庄稼活,他又去渭河滩放羊。到处是被承包的地,羊不能在滩地乱跑了,只能在河岸上吃草。千万不能让羊走脱缰绳,跑进庄稼地。渭河的水比解放前小了很多,河滩上大片地被开垦。麦子,油菜,黄豆,玉米,红芋,样样能种。春天,河南岸,油菜花黄灿灿的,像锦缎。风把油菜花的香气飘过河来,醉倒一大群蜜蜂,晃悠悠就跟着香气跑了。麦苗已经起身疯长。这时,羊要是进了麦地,会踩坏一大片。羊沿着堤岸走,吃到的草是有限的。有时也会啃野生的树皮。不过,羊很好管理,只要放出去,它们就能想办法吃饱肚子。赶回圈里,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再放出来。中间喝点水就行。
儿子工作后,家里的地也越来越少。政府为了盖厂房,为了给公家人盖家属楼,把村里的土地一块块征去。没有地种,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他却重操旧业,开始放羊。最多时放过三十只羊。羊的身价越来越高。别人都用饲料喂养,他却坚持放牧。羊的价钱比别人家高很多。吃过他家羊肉的人都会从很远的地方赶来买羊。现在,村子的地彻底被卖掉。卖地的钱给了在南京工作的儿子买房。老俩口养着二三十头羊,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
但是,他高兴不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大片耕地被盖成工厂,眼睁睁地看着渭河的水越来越小,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挖沙子的机器白天黑夜轰隆隆响。河岸的草扑满沙尘,羊很干净,不好好吃。他就把羊赶到人工河两岸。后来,看到很多被圈起的地还没有盖厂房。哪里有草,他就把羊赶到哪里放。
这不,家属区门口的这片地,是夏收后圈起来的。一直没有动工。草在秋雨的浇灌下,肆无忌惮地长,长得大大咧咧,长得枝繁叶茂,长得摇曳多姿。日头西斜时,牧羊老人把羊群赶到这片野生的草丛中。羊如鱼得水,吃得极欢。秋后的草长老了,羊爱吃那些老叶子,细细嚼,越嚼越有味。老羊不用给小羊寻草,小羊也不用争抢,自由自在地吃。吃饱肚皮,小羊对着长空咩咩叫几声,高兴地撩蹄子。
不知他的羊群还能放牧多久,鳞次栉比的厂房在后稷脚下雨后春笋般耸立起来。后稷手中的镰刀终将成为一种遥远的记忆,还有他右手紧握的麦穗,会成为学生课本中一张插图,如同人们对恐龙的印象。
日头隐入西山,牧羊老人背着手,走在羊群后面,大声地吼,“汉苏武在北海身体困倦,忍不住伤心泪痛哭伤怀…… ”身后,夜色淹没了波浪般的草尖,只有老人苍凉的秦腔,在夜色越来越浓的秦川余音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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