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瓜地一夜

　　那年我在一家煤矿做事。盛夏时节随了一个姓陈的小胡子司机去黄河边上的一个村庄去拉西瓜，准备给全矿工人发福利。但就在装完车准备往回返的乡村路上，车子出了事故，车身一侧掉进了一条深深的排水沟里。好在车身晃了几晃就卡在那里不动了，发动机也随之熄了火。这只是一瞬间的变故，却仿佛让车上的人都经历了一生一世的生死轮回。
　　惊魂未定的小胡子司机，大瞪着两眼，直愣愣地端着方向盘半天没有动静，脚还死命地踩在刹车上，整个身体依然那样僵直地绷着，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在向他招了招手后便悄然隐去。“咕咚”当他听到自己的第一声心跳以后，才明白自己依然还好端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车上连我在内的三个人好容易才平静下来，轻手轻脚地打开车门，从驾驶室里爬了出来，生怕动作一大就会连人带车滚落到深深的排水沟里。沟底里有几只西瓜，显然是刚才从倾斜的车箱里滚落下去了的，都已经碎裂开来，涂了一地鲜红的瓤。
　　小胡子绕着车转了半圈，见车已经成三十度角斜卧在沟沿上，幸好沟沿托住了底盘，才没有使车完全倾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小胡子司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真他娘的倒霉！”惊魂卜定的他又回到了他一贯的傲慢。转而对卖给我们瓜的那个瓜主说：“你们这里是什么破路，害得大家差点去见阎王！”
　　瓜主二十几岁的年纪，好像叫学民，一脸歉疚地说：“我忘跟你说了，这里排水沟多，又是沙土地，开车一定得靠里走，要不就会出危险！”
　　“早干啥去了，要等到翻进沟底里才说吗？”小胡子司机胸中的恶气，一股脑发作了出来，都撒在了这个憨厚的小伙子的身上。
小伙子搓着两手，陪着笑脸，他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一样一迭声地说：“怨我，怨我没早说！”
　　我看到了小伙子的窘象，便走过去，说：“陈师傅，我看车是不能开了，一开非翻下去不可，你看咱想啥办法能把车弄上来？”
　　“啥好办法，只有找吊车了！”小胡子说。转过头问学民：“你们附近有没有吊车？”
　　学民摇了摇头说：“我们这边工业少，是个以农业为主的乡，有几家企业也是跟农业有关的轻工业，吊车跟本就用不上，所以没听说过哪里有吊车！”
　　“真他娘的晦气，这是个什么破地方！”小胡子司机依旧骂骂咧咧地叨唠个不停。
　　太阳很快就落山了，小胡子有些沉不住气了，掏出手机不知给谁拨电话，那头好像没人接，更增加了他的火气，让人一看就觉得跟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一样咆燥不安。连吵带骂也不知是冲谁去的。
　　天渐渐黑了下来，我对学民说：“要不这样，我留在这里看车，你回家骑上摩托车带陈师傅到镇上。”转头又对小胡子说：“老陈，你从镇子上找辆出租车返回矿上，看咱矿上的十六吨吊车能不能抽空出来，要不行你就从出租市场上雇一辆，明天赶过来，你看怎么样？”
　　小胡子想了半天，也没别的办法，只得依了。学民从家里骑过那辆火红的摩托车，载着小胡子一溜烟地走了。
　　他们走了以后，我便蹲在汽车的近前，看着天空中的大幕一点一点的拉了上来，有几颗星星，爬上去，站在那无边的幕布上，尽情眨动着亮黄的眼睛。一轮明月从东天边的一角钻了出来，大地上立时变得明亮澄澈起来。一阵阵的清风仿佛是从那轮明晃晃的月上吹过来的，带着丝丝的清爽，挟带着大地上花草的香气，瓜果的甜馨，吹拂在身上有着说不出的舒服和受用。我把衬衣的扣子全都解开，敝着怀，一任风把衣服吹得轻起慢舞。我席地坐了下来，索兴把脚上的那双皮鞋和袜子都脱了下来，赤了脚踩在细软的沙质土地上，土地上还保存着太阳的热度，在脚底板下暖暖的烫烫的，有种无法言说的感觉袭上全身，让整个身体都无比的舒坦。
　　一个身影从村庄那边走了过来，近了才认出来是学民爹，一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子。他提来了饭菜，一碗刚炖好的鸡，还有几瓶带着水珠子的啤酒，显然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我的心头不禁一热。直到这时才觉出确实是饿了。
　　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完晚饭，他收拾起碗筷，卷了一支土烟吸着，在他的面前一团小小的红光一明一暗地闪动着。
　　
　　“大叔今年种了几亩地的瓜？”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学民爹说着话。
　　“种了五亩。天天在地里打磨磨，种这瓜不比种庄稼，可累人哩！一时也离不了人。”
　　“今年的收成一定不错吧？看你的瓜个大皮薄水份足，好瓜哩！”
　　“今年赶上好天气了，风调雨顺的，去年种了六亩，可老是连阴天，一些瓜见不到阳光都烂到了地里。这个瓜，娇气着哩，涝了不行，涝了一是烂瓜，再个就是有一股水腥味，不甜！旱了还是不行，虽然瓜甜，可不长个，得浇水，幸好离黄河近，一提闸门这些沟渠就来水了，下了泵，就能浇哩！别看这黄河里的水又苦又涩，可长出来的瓜却甜着哩！”老人脸上流露出自豪的表情。
　　“就是这些纵横交错的深沟吗？”我问。 　　“是，就是这些沟哩！别小瞧它，它的用处可大着哩！旱时可以引黄灌溉，涝时，可做排水沟往外排水，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往外排盐碱。这边的土地盐碱化得励害，如果排不出去，盐碱度过高什么庄稼都不会长的，你看沟底上白花花的东西就是盐碱，那就是从地里渗透出去的。”
　　“干啥都有学问哩！”我说。
　　我望着眼前的老人，不知怎么一下就想起了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一样的少言寡语，一样的静默如山，但是对于土地来说都是那样的痴迷与眷恋。他们将全部的爱恨交给了这片土地，将毕生的心血交给了这片土地，他们用汗水耕种着希望，他们用汗水收获着全部的快乐。虽然他们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事业，但是在他们的手下那片土地却闪烁着永久的金色光芒。
　　一轮明月升上了中天，把天地万物都照得亮堂堂的。
　　学民爹说：“时候不早了，你回我那里去睡一宿，我已给你腾出房来了，我留下来看车！”
　　我回谢了老人的好意。
　　学民爹以为我不放心车和车上的瓜，就说：“要不你去我的瓜棚去眯一会打个盹，我的瓜棚就在离车不远的地方。我在这里替你看着瓜，保准丢不了！”学民爹指给我看不远处那个马鞍形的小棚子。我冲他笑了笑，也谢绝了。我知道，这里的人是不会来偷车上的瓜的，我只是想呆在这份宁静的田园氛围里，静静地去感受那份久违了的乡土情结！在这样的夜晚如果就那样呼呼睡去，岂不是辜负了这个良宵里的美景。
　　夜是寂静的，幽蓝幽蓝的天宇里，有一轮亮晃晃的明月照耀着一碧万顷的瓜田。微风吹来，夹杂着一些在夜间开放的野花的香气，在天地间恣意地飘缈着，弥漫着，让人觉得整个身体都轻灵了许多。田里的那些瓜叶在风中翩翩起舞，沙沙有声。草际里偶有几声蟋蟀的鸣声，一酬一唱好不惬意。清风从不远处搬来一片蛙声，更显得月下的田野是那般静谧恬美。我还听到有一种汩汩的声响，应该是流水的声音，却比流水更加雄浑绵长，更富有生气和力量。我想那可能就是不远处那条流淌了千万年的黄河泛起的波浪吧。我就那样侧着耳朵静静地倾听着，所有的声响在这夜底里都成了天籁的鸣响。身体仿佛化成了一地欢快的流水，到处流动着。我忽然觉得心情一下就开朗了，视野也一下就明亮了，许多积郁在心底的不快，许多的烦闷与燥动，全都在这静静的夜底里止息了，仿佛身心受了一次全面的洗礼。这田园的气息，这悠扬哇声，能唤起人多少少年时的情怀。
　　我知道，这个夜晚，将成为一生的记忆。虽然我知道，明天还要去面对太多的烦燥，太多的喧嚣，但有了这个夜晚，让我找到了一处心灵的憩园。而这个夜晚真就成了一个因祸得福的夜晚。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