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永远的忏悔
2021-12-23叙事散文敬一兵
穿越岩浆浸袭、火山喷溢和地层断裂活动沉积形成的四川西昌、攀枝花至云南元谋一带的攀西大裂谷,我再次看见了旭日的辉煌,也再次看见了成昆铁路,从人类的蛮荒走向文明的精彩,更看见了乌黑的钢轨,在太阳血红的光焰下,静谧地趴在山峦的肌肤上,一遍又一遍地……
穿越岩浆浸袭、火山喷溢和地层断裂活动沉积形成的四川西昌、攀枝花至云南元谋一带的攀西大裂谷,我再次看见了旭日的辉煌,也再次看见了成昆铁路,从人类的蛮荒走向文明的精彩,更看见了乌黑的钢轨,在太阳血红的光焰下,静谧地趴在山峦的肌肤上,一遍又一遍地把我母亲的感念,我的精神血脉和母亲时常对我说起的那些死难者,深深地呵护与守侯。攀西大裂谷绵延的山峦,不息的河流,怒放的木棉和索玛花,还有蛇一样蜿蜒的钢轨,我在注视它们的时候,它们也在不停止地转过身来,转过面庞,用回望的目光触摸我。我们之间,有一根解不开的情结。攀西大裂谷是这个情结的骨髓和细胞。在我们的相互对望中,所有淀积的元素,都显露出温暖的柔性色彩。在那个吃不饱饭的饥饿年代,渐行渐远的旧人旧事,凭借这条深刻的情结线索,清晰地走进我流泪的眼睛,虽然艰辛,但却幸福,甜蜜。黄昏里,我流泪的眼睛不可能看得很远,也不可能看得很清楚,然而它们干干净净的身影,始终像一列载满了春天温暖的火车,源源不断驶入我的心里,为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唱起情愫的歌谣,悲壮而又凄婉。
我能够记住事情和知道感情,都是与成昆铁路有关的。1968年,由于学校都在停课闹革命,不能够继续念书的我,就像尾巴一样,跟着母亲到了西昌“五•七干校”。母亲出身贫寒,解放前就当了童工,是一个彻底的无产者,自然,我就继承了我母亲的血统,成了根红苗正的无产阶级的下一代。干校里接受“改造”的那些“右派”分子,个个见了我都十分羡慕,教我唱会了很多革命歌曲。他们教我最多的一首歌,也是后来我唱得最多的一首歌是“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只要听见我唱这首歌,他们个个都很高兴,都会在我母亲面前标榜说是他或她教会我唱的,仿佛这样,他们的“改造”就收到了明显的效果,甚至,他们也成了毛主席的战士,而不是“右派”分子了。
两年之后,我就是唱着这首歌曲,在西昌“五•七干校”渡过了我十岁的生日。也就是在这个期间,成昆铁路的路基,修到了我们的身边。铁道兵的帐篷,就搭在干校里,据说这样既可以保障他们的后勤服务,又可以更好地监管“右派分子”参加修铁路的“劳动改造”。干校里有一个伯伯叫姚佐周,是一个“资产阶级的反动技术权威”,自从发配西昌后,就很少说话,也很少抬头看人,但对我特别好,教了我许多歌曲,也给我讲过许多故事。满腹经纶的他,谜一样吸引了我,天天和他形影不离。母亲看在眼里,很是高兴,并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对我说,伯伯有知识,是教授,你要好好向他多学点知识。修建成昆铁路的军管会领导知道他的技术特点后,点名要他到孙水河3号隧道修建的这个最困难的地方去进行技术指导。军管会与干校商量,由于干校当时接受“改造”的人很多,而管理者很少,抽不出人手进行直接监管,考虑到姚伯伯是一个老知识分子,加之平时为人耿直,对我又特别喜爱,所以母亲决定让我去完成对姚伯伯的“监管”重任,军管会慎重考虑后同意了。说真的,直到今天,我一直为母亲的这个决定而感恩着她,否则,我不会这么早就过上了真正意义上的生活,也就没有机会,让我亲自看见最惨烈的人性真实。
孙水河3号隧道,距西昌“五•七干校”仅40多公里,可这里的地质地貌,与西昌却大不一样,山高坡陡,地势险峻。为了让毛主席他老人家能够睡上一个安稳觉,不至于“骑上毛驴到攀枝花”,整条成昆线的建设,都是在一种革命精神的鼓舞下,抓工期,抢时间,争分夺秒地向前推进。姚伯伯刚到工地,那里的军代表因为误解了“首长意图”,便发给他藤帽一顶,手套一副,钢钎一根,外加训斥一通。每天,他的工作就是跪在洞口的地上吃力地一遍遍掏着水沟,而我就在洞外的草坡上玩耍。那段时间,修建的任务紧,责任重,工人们几乎没有休息的空闲,能够看上一场坝坝电影,比打牙祭还难。记得好像是两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军管会领导到工地视察,在洞中发现一个老头跪着掏水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休息一下。领导凑近一看,大吃一惊:姚总,怎么是你?领导转身向站在身边的军代表诘问:上级派他来协助你们把关技术,保证隧道按时通车,谁这样安排的?军代表啪的一个立正:报告首长,是我!领导大怒:胡闹!简直是胡闹!话声还没有落地,领导就亲自把跪在地上的姚伯伯扶起来,对他亲切说今晚上孙水河对岸有一场坝坝电影,我特别批准你带着那个孩子一道去看,没有人监视你,你是自由的。我看见姚伯伯的脸上流满了汗水和泪水。
电影才放了一半,一道惨白的闪电夹着炸雷和大雨倾泻而至。人们舍不得离开,继续冒雨看电影,姚伯伯见我也没有走的意思,就赶紧把身上穿的衣服脱下来顶在我的头上。孙水河3号隧道旁的那条盐井沟,此刻在接纳了千沟万溪的洪水后,悄然形成了巨大的泥石流“龙头”,魔鬼一样俯视着下面的铁路工人的工棚。雨越下越大,雷声也越来越紧,盐井沟里的泥石流,终于在咆哮声中,卷起几十吨重的大石头,裹挟大量的红土,以横扫一切的疯狂,向山腰处的工棚猛扑而去。发生重大泥石流,赶紧回去抢救的高音喇叭通知声,穿过雨帘,在电影场坝的夜空急切回响。
与看电影的工人一道,姚伯伯背着我从电影坝场跑回来后,巨大的泥石流龙头已经奔涌到了回水沱。所过之处,万物俱毁,没有去看电影的二三百号工人和大片工棚,早被泥石流席卷而去。探照灯往回水沱里一照,全是尸体。一个个被捞上岸后,有五十多具,或缺胳膊断腿,或血肉模糊,在沙滩上摆了一大片,惨不忍睹。到处是一片号啕悲痛的哭声。姚伯伯看见有一个人躲开了凄切呼叫的人群,独自跪在孙水河边,死命地磕着头,嘶哑地哭喊道:我对不起你们呀,我的儿子,我的老婆,我不是男人呀。姚伯伯牵了我就急急走到那人身边,欲将他扶起来,可那人还是死命磕头,额头已经鲜血淋淋。我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当姚伯伯终于将他扶坐在石头上后,他看见竟然是一个劳动改造的右派在关心他,眼泪一下又止不住哗哗地落下来。姚伯伯关切地问他:你的亲人怎样了?说出来吧,我会帮助你的。大概是落难的人见了落难的人,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吧,他一把抓住姚伯伯的手,痛哭流涕地将自己的悔恨说了出来。
六天前,他的老婆领着他从未见过面的两岁儿子,来成昆铁路工地探亲。他知道自己欠老婆的太多,为了抢建成昆铁路,他新婚后不久就上了工地,儿子生下后全靠他老婆一人拉扯。儿子到工地几天了,见了他都怯怯的,硬是不叫一声爸,老婆急了,打了儿子一巴掌,儿子在哭,老婆也在哭,他自己心里也难过得要命。直到泥石流发生的这天晚上,儿子才和他混熟了,与他疯闹,他立即给儿子用木头做了一只简易粗糙的手枪,儿子很高兴,可还是不叫他。他急中生智哄儿子说,叫“爸爸”我就会肚子痛,你就会胜利。儿子叫一声“爸爸”,他就肚子“痛”一下,儿子乐了,不停地叫,他就不停地“痛”,开心极了。一家人就这样在开心和幸福中,进入了梦乡。当巨大的泥石流轰然撞进他们住的工棚时,他们才从梦中惊醒。“老婆,快跑!”他大惊失色去拉老婆和儿子,儿子吓得直往母亲的怀里钻,老婆吓得浑身发抖腿脚发软,怎么也挪不开步子。眼看棚子就要垮了,逃路就要断了,求生的本能使他顾不得什么了,从床上跳起来抓住一根横梁就往棚外爬。纵身往外跳的那一刻,他听见老婆在下面哀求他:求求你,救救我和孩子!当他刚一跳出来爬上旁边的坎子,褐红色的泥石流,就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了他那个简易温馨的家,还有他老婆和孩子惊恐的惨叫。
这一切幸福,仅仅只有六天,就残酷地毁灭了!妻子没了,儿子没了,连尸骨都找不到了,而他却活下来了。这个悲剧,是他求生和怕死而酿下来的,注定会成为他永远的心病,永远的忏悔和永远也不敢告人的痛苦隐私。那个时候我还是懵懂的,不知道这些苦果对他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当天深夜,修建孙水河3号隧道的领导,就吩咐司机开车,把我和姚伯伯送回了西昌“五•七干校”。
1970年7月1日,当挂着毛主席画像的火车,汽笛长鸣,顺利通过孙水河3号隧道时,工人哭了,干部哭了,家属哭了,失去了老婆和孩子的他,也静静地站在他那个简易温馨的家的遗址处,哭了。火车穿过那个隧道,来到了我们住的地方。挤在铁路两边的人,在欢呼声中,都流下了眼泪。我没有看见姚伯伯,问我的母亲,母亲说,军管会和干校一致研究后决定,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为了防止破坏,所有的“右派”分子,都不允许到现场观看通车仪式的。
转眼,三十八年过去了。
在成都的脚下,大地平平静静,一动不动,像是熟睡,更像是在酝酿着什么。然而,只要离开成都一路向西,大渡河首先用它逶迤的姿势和汩汩流淌的声音,唤醒了大地。绵延起伏的小山,是大地苏醒后,均匀的呼吸,渐渐急促,平缓的脉搏,趋于强烈的生命表现。之后,牛日河、安宁河、龙川江和金沙江,又一次次把奔腾的力量,传递到大地的身上。激越的震撼,令大地鼓舞,无数怒拔而起的陡峭山峰,就是大地一次次激情的亢奋,众多彻底凹陷的峡谷深渊,就是大地无数次深刻的呼吸。汹涌的地质浪潮,从远古流淌到今天,瞬间凝固成了攀西大裂谷的雄伟气概。每一次沿循成昆铁道线西行,我的情感,都会像大地的情感一样,在攀西大裂谷中的那个孙水河3号隧道,汹涌澎湃地爆发出来。每一个在成昆铁路修建中死去的人,还有每一个为这些死难者而默默守侯的人,他们的情感,也都会在这里,汹涌澎湃地爆发出来。悲壮而又凄婉的火车轰隆声,声声入耳。我总是以为,那声音,就是我至今也不知道名字的他,在孙水河畔,对着苍天发出的,永远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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