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在乡村

　　午后。车行驶在乡村的土路上。扭曲而颠簸。 　　窗外，是很明亮的蓝天和一望无际的农田。一切都是闲适而懒洋洋的，如同暖暖的阳光照在松软的枕上。三两个农夫驾驶着小四轮或是三轮摩托迎面而过，身后尘土飞扬。偶有奶牛甩着尾巴，跨过小渠，穿过马路，若无其事。有时候是一条夹着尾巴的狗或是惶惶的鸡。村头一农妇正追打着顽劣的孩子，不远的大树下纳凉的老人们似在窃窃私语，突然发出大笑，惊得午睡的鸟儿们扑楞楞的四处逃散。他们的面孔黝黑，可是笑容很天真，朴实憨厚，极有感染力。 　　我一脸痴痴，同行人不禁嫣然。他们指点着车窗外的农作物告诉我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连忙点头嗯嗯，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事实上，他们在说什么，没有听进去。我的眼睛、耳朵乃至身体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触摸这似曾相识的一切。有些记忆，你以为会忘记。也许真的许多许多年都不会想起。可总有一天，可能是额头掠过的一阵风，一句飘进耳朵的乡音，甚至是尘土扑面而来的味道，都会突然引发你对那段岁月不可抑制的怀念。 　　对于农村，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感觉，似是切切的温情，还夹杂着灼灼的忧伤。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它给予我的是童年和少年生活的全部。 　　农村的童年生活大多是快乐而放肆的，就像地里生长的野草无遮无拦。河塘里的泥鳅、村边的野猫、放学路上的蜻蜓、屋檐下的麻雀这些无一不成为掌中的玩物；背着大人去河里游泳、翻进果园偷吃海棠果、把牛赶进别人家的田地此类坏事做过很多。虽然不曾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回忆往往惊人的相似,并成为成年后某个时候饶有兴趣的话题。 　　六七岁时，父母下地劳作会把我与弟弟锁在家中。我俩踩着小板凳，脑袋贴在一起趴住窗台，边看窗外的阳光及蓝天上不断变幻着的云，边苦苦的守望。弟弟总会不小心睡着，摔下去,头上起个包,大哭。我也跟着哭。因为一定会为此而挨骂。 　　十一二岁时很贪玩，每回都玩到意兴阑珊。常忘记母亲叮嘱过要做的家务。回家时，远远的就看见她拿着柳条在等，于是一边走一边流泪。柳条打到身上，真的很疼。 　　我家的田离家很远，极少去。一次，央求母亲带我去地里玩。那是正午，很热，带着泥土的潮湿。母亲去锄草我在田埂边玩。玩什么不记得了，好像很开心。只是后来倒在地上睡着了。被母亲摇醒后，头晕的厉害，并且开始呕吐。我中暑了。软弱无力的坐在母亲的自行车上，她推我回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恐怖的旋转，并慢慢的褪色，渐渐变得暗淡昏黄，包括母亲的脸。我以为我要死了，于是开始哭，哭的很悲伤。虽然，还不确定死意味着什么。 　　母亲总是早出晚归，傍晚来临的时候，我时常站在屋后的土路上，望眼欲穿。每个扛着锄头的身影都会激起一阵欢喜，然后是失望。她总是最后才肯出现，扛着一身的疲惫。身后，夕阳西下，炊烟袅袅，四处弥漫着草灰的味道，呛得眼睛直想流泪。后来，因家境逐渐好转母亲不再种地，但每当回忆起黄昏中的母亲，眼睛还有被草灰呛着的感觉。 　　曾经有段时间,若有人问我的家乡在哪里。我会含糊其词的告诉他们，在某个城市的旁边。当时的我，无法坦然的告诉他们，我的家就在农村。虽然它离城市仅有十五公里，虽然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可能真的会成为城市的一部分。那时不能坦然，是因为自卑。我想，大多生长于农村的孩子，即使成人之后永远的与农村脱离，但在身体的深处总会埋藏一些不为人知的忧伤或是曾有过的难以启及的自卑。虽然这些往往被故意隐匿或被貌似强大的东西所掩盖。 　　十岁左右。有时，母亲会很早把我拉起，告诉我要进城。让我穿上她认为最漂亮的花衣服，她也会在镜前比平时多停留些时间。带着自家种的蔬菜与满心的欢喜，坐着破车进了城。母亲要买东西。商店里，店员们自顾的说笑着。母亲要买织毛衣的针，同志同志同志连喊了三遍。售货员（那时这样称呼）斜睨了我们一眼，接着抓了一把针扔了过来，哗哗地散落一柜台。扭头仍旧说笑去了。拉着母亲的衣襟，我非常气恼，期待天花板上这时能突然掉下来些什么。 　　城里是有亲戚的。母亲带我去亲戚家吃午饭，拎着她种的菜。在亲戚家，她像变了人似的局促。这让习惯了她的暴躁的我，多少有些不安。城里人饭量总是很小，盛着米饭的小碗只有我家一半大，盘里的菜色彩很好看，味道也很好，是我没有吃过的。但也是那么一点。一碗米饭下去还不饱，却被母亲拉住。说怕撑着。催我去院子玩。那里有很多小朋友。一看到我，他们忽的一下聚过来，指着我的衣服笑话我是花姑娘。是的，他们都不穿花衣服。站在那里，我应该像个小丑吧。红着脸，低垂着睫毛躲到墙角，搓着衣襟，很用力。我想搓掉衣角上的花。直到现在，我都是不穿花衣服的，即使它很漂亮。
　　傍晚时分,原道返回。棉花田、葡萄园，村舍....乡村的一切在车窗外依次后退，渐渐消退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连同记忆里的人与事都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