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八月,八月
2021-12-23抒情散文雨夜昙花
那也是个八月,我第一次见到他。他满身阳光,一脸自信,挥了挥拳头说:“相信我。”我并不知道要怎么去相信一个人,之前没有人说过这句话。相信与否只在一念间,有人这么说了,那就选择相信。时隔四年,我依然记得,因为我选择了相信,而在那个夜晚获得了狂潮……
那也是个八月,我第一次见到他。他满身阳光,一脸自信,挥了挥拳头说:“相信我。”我并不知道要怎么去相信一个人,之前没有人说过这句话。相信与否只在一念间,有人这么说了,那就选择相信。时隔四年,我依然记得,因为我选择了相信,而在那个夜晚获得了狂潮涌来般的快乐——他第一个冲向终点,然后身披五星红旗奔跑,镜头一直尾随着他。我是那么快乐,一向内敛的我甚至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恨不能冲进荧屏中,为他喝彩,为他鼓掌。
我不喜欢任何体育项目,2004年以前,从不会守在电视机边上观看任何比赛。2004年于我而言非常特别,八月突然接到通知,要求九月去另外一个单位报到,没有征求意见,没有任何解释,因而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这对我是非常大的打击——此举意味着,我整整五年的努力都付了流水。同事们却一致认为,是我主动选择离开,单位日子并不好过,甚至过节费都发不出来,我的离开无形中有些背叛的味道:我即将去的单位效益要好得多。因而大家的祝福都有些酸意,这让我更加不快乐。
那些天,神情有些恍惚,我不知是被谁出卖,也不知是被谁遗弃,心内空空荡荡,不知有什么物体让我依靠,可以卸下因此而有的不平、不安和不快乐。这样的日子里,接到报社编辑的电话,约我写奥运会的评论。我可无可不无地答了句:“试试看。”其实根本没有打算写一个字——不懂体育的人如何评论?那之前的很多日子里,别人在电视机旁狂欢又或叹息,我则安静地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但此刻,我不能够再关进自己的房间,沉浸入文字虚构出的世界中。几个月后,我听到白桦说:“生活远比小说更精彩。”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句话,我只是被身边这个更精彩的世界击疼了,无法再进入书本中收获宁静的快乐。我每晚坐在客厅里,和回来休假的大哥一起看电视。
想到编辑的约稿,顺口问大哥:“今晚有比赛吗?”大哥比我还惊讶:“什么比赛?”“奥运会呀。”大哥笑我把日子过昏了:“想看开幕式都还要等几天。”
我根本不知道奥运会哪一天开始。
那一次,我看着运动员在赛场上赢,也看着他们输,看着他们欢笑,也看着他们落泪,一次又一次,我一直很平静,就是看到五星红旗升起,也没有太多的兴奋,虽然我非常喜欢我们的国歌,每一次听到,都会有为之一振的感觉。但我看比赛,就像看一群正在工作的人,只是他们工作的方式和我们不一样罢了——他们要在某个时刻,把自己的工作在众目睽睽下演示一遍,让大家来评判,让评委来决定他们的成绩。这就如一群科研人员,经过几年的努力,把自己的科研成果放到桌上;就如明星们要在台上唱歌,要在屏幕里哭哭笑笑;就如清洁工要在早起的人眼前呈现一个干净的城市……只是,工作成绩的检验方式不同而已。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激动,要欢呼。
直到他出来,那么阳光,那么青春,他通过镜头对全世界的人说:“相信我!”
相信他什么呢?我不知道,我甚至连他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镜头里的他,也只是一个大孩子。我愿意选择相信。
在我们的生存法则里,谦虚谨慎是必备良方,只有这样,才能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自由和资本。我学这一套处世原则并不难,而懂得这一点,却非常难,因为往往分辨不出谦虚和虚伪,谨慎和怯懦间的那一线之别。也许正因如此,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几乎已听不到任何保证了——鞋子的确是羊皮做的,蔬菜确实是无公害的,房屋建筑真的达标了……就是有保证,谁又能够相信?
五年前,我放弃原单位,是因为不快乐。引线是一张记者证,主任没有说原因,就让我交出。事后才知,他只是想把这张证给单位的领导,并不是我犯了任何的错。那些日子真是暗无天日,我一直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每天上班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喜欢这份工作,虽然是专业杂志编辑部,但一切和文字相关的工作我都喜欢。文字是很奇怪的东西,哪怕只是用专业术语描述如何救治一群猪,一头牛,我也能够从这些没有温度的文字中感受到快乐。每天的工作就是组稿、清样、校对,同一篇文章不知要看多少遍,有时也写些简讯,登在杂志的边角,但我依然喜欢。让我下定决心放弃这份工作,是一个上午。
编辑部人手稀少,我兼着广告设计工作。那是个牛奶产品的广告,由于签合同太迟,时间就特别紧。我找人画了幅水彩:-头荷斯坦奶牛在山水间悠闲地吃草。虽然杂志的经费不足,我只能请朋友帮忙,但却的确是幅好画。我又写了幅对联,大意是清山碧水良种奶牛产好奶。
星期一一早,我把它交给主任。主任一言不发,接过就放到桌上。一会后,单位的领导进来了,他立即放下手中的报纸,把那页广告交过去,并一一说为何如此构思。
这让我心惊。编辑部喜欢拖欠一些东西。比如档次较高的科研文章要同时登载中英文的前言,我翻译后,要请人把关,这笔经费往往没有着落。但财务核算成本时,这些内容都在内。于是,每一期杂志出来后,我得去催,才能把这笔钱要到手。果然,这期杂志出来后,稿费、审稿费、校对费等等都发完了,就是不见广告设计费,我看过报账单,设计费分明已被领出。又等两周,还是没有一点音讯。第三周结束时,我心灰意懒。第四周,我去找主任,要广告设计费。他有一丝错愕,但立即就从包里把钱掏出来。我拿了钱,一面走回自己的座位,一面想:这个地方不能再呆了。所谓的广告设计费,不过区区两百元而已。就是因为才这点钱,凡遇广告设计,都得自己动脑筋,但我确实没有画图的能力。若不是朋友,谁愿意帮我画呢?就如不是朋友,谁又愿意帮我把关英文翻译呢——翻译一个前言,仅仅十五元。我得厚着脸皮求人,又得厚着脸皮去讨钱,还得为了能够略微对得起朋友,这些报酬都全额给他们。
我很喜欢新单位,一样是文字工作,但采访和写作方面均由我说了算,十分自由。就是禽流感爆发时,为了使稿件抢在纸媒前面发到网络上,每天都得加班写稿发图片也觉欢喜。可是我又被调离,不知道为什么。尽管众人都说我即将去报到的单位更好,但他们看到的只是福利,却不问我喜欢这份与否。
“相信我”,没有人对我说这一句,无论我在每期杂志出来时都担忧是否还得去讨钱的时候,还是在每个长假都要保证网站页面更新信息的数量的时候。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么简单的三个字,很容易说出口,但它要经过内心、过往的日月、接下去的行为才能保证做到。因而,世故精明的人,不会轻易出口。就是我,明明有十分把握,也不会说这几个字,最多说一句:“行,我去试试。”可是他就那么来了,他只说一句“相信我”,就把满身的阳光铺满了那个八月的赛场。
我很庆幸,自己没有一丁点怀疑地选择了相信,当他张开双臂冲向终点,当他披上国旗在赛场上奔跑,我感觉到快乐,如释重负,而又激情昂扬。原来我还是可以相信别人,哪怕不知道这个人姓甚名谁。而相信一个人,是这样快乐。至于那块金牌有多重要,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
他是刘翔。那一年,他其实只是一个孩子。但我深信,他所昭告世人的自信并不是因为涉世不深才有的举动,而是他就是那样一个真诚的人。我觉得他在赛前挥动的拳头,远比他登上金牌奖台的意义重大:敢于给予承诺,并有能力兑现它。
我第一次发现,赛场上的确有些东西能够感动我。不仅仅是国旗的升起,不仅仅是国歌的奏响,也不仅仅是运动员的努力和拼搏。还有另一些东西,在赛场上闪闪发光,比如真诚,比如热诚,又比如青春,还比如,自信。
那一次,我确实为报社写了些评论文章,但没有提刘翔一个字,不过,很多东西随那场赛事的闭幕而结束:我再也不写过脑不过心的文字。
我在新的单位并没有从事文字工作,这曾经让我深深遗憾的事,如今却让我感觉到了别样的轻松。因为不再用对着一份干巴的论文,把对创口的描写由绿豆、蚕豆大小改为实际的阿拉伯数字,不用一一把文章格式修改规范;也不用再把镜头对着领导的头拍了一遍又一遍,并保证镜头里的他位居正中,说话的时候张着口,抬着头,没有闭上眼;更不用为了“奠定新的里程碑”、“再上新台阶”、“又创佳绩”此类文字游戏纠尽脑汁。我可以随心所欲,只写自己喜欢的文字,只读自己喜欢的文章。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转眼间,又一个四年过去,奥运会在北京举行。这一次,我已不是被疼痛把自己从书本中抽离,而是充满了憧憬地期待。当现场观众一起跟着场中缶上闪动的灯光同声大喊7、6、5时,当烟火足迹一步一步走向鸟巢时,我感觉到自己体内血液流淌的声音。到这一刻才发现,我对这场盛会的期待远远高过了自己所认为的界点,而且已临近沸点。
这些天,就像正参加一场盛会,每当有中国选手出场,我甚至带领女儿在电视机前一面手舞足蹈一面喊加油,然后欢呼。木华异常纳闷,奇怪地问:“你为什么这样兴奋?”我不知道,只是感觉到快乐。这一次,我的确从体育比赛中,感受到了张扬的青春、澎湃的激情和蓬勃的进取精神。
8月18日,刘翔来了,但他不像四年前那样意气风发。他一出场,我就感觉到了这一点。虽然之前已知道他的脚受伤,又有了新的劲敌,但我一直认为,刘翔会带来一个惊喜,就如他本身就是惊喜一样。枪响了,他跑出数步后转身,独自一人离开。看到他离赛场越来越远,终于不见身影,泪水竟然不受控制立即涌出眼眶。
我并不知道期待刘翔什么,第一个冲向终点?再夺一枚金牌?重新做一遍在雅典就做过的动作?这样的想法有些浅有些浮:我在自己世界里,从来不会以金银或其它一切有形的物质定输赢,何况长江后浪推前浪,每朵浪花都会白尽头。那么,为什么看到他独自离开的背影,会感觉到整座鸟巢都失色?
我承认,我知道跨栏,是从刘翔开始;我关注这场赛事,是因为有刘翔。他已离开,我就可以关闭屏幕。这是中午发生的事,到了晚上,我仍然没有和女儿守住电视机欢呼雀跃,也没有站起来为运动员们加油。我非常明白,很多选手正在争金夺银,激动人心的场面也许下一秒就会出现,可是我有些意兴阑珊——我记得刘翔的那个转身:无奈,沉重。
那个转身之后,他即将面临许多东西,无论自己还是外界。
我想起自己四年前的离开以及九年前的离开,同是离开,心情却大不一样。主动和被动的最大差别在于内心对这件事的感知:快乐与否。九年前,我几乎是不回头地走出编辑部,四年前,我却徘徊无助,甚至期望只是被流放,有一天还能够回去。我还记得那些日子,正上着班,突然想到就要离开,悲从中来,忍不住拨电话给友人,一声铃响后却立即挂断,当她拨过来,忍不住就那样对着话筒放声大哭。我早就是个成熟的女人,成熟,意味着永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无论快乐还是悲伤,但那些日子里,被阴霾击跨的我几乎让所有人看出了我的委屈。
我的委屈,不仅仅是努力付出没有回报,而是离开得不是时候——刚有人写匿名信给上级单位,里面罗列的许多问题直指头儿。虽然之后头儿一再澄清,我的调离和他无关,并且他确确实实是真心为我好,但我依然认为自己背了天大的黑锅。还记得开欢送会的那一天,头儿说:“感谢小杨四年来对我工作的支持,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把工作完成得尽善尽美……”,若是以往,我一定会说些谢谢领导给我锻炼机会之类的客套话,但那一刻,我只是坐在那里,微笑着一语不发。
我已不记得自己用了多少时日适应离开后的日子,把陌生习惯成熟悉。却记得,刘翔在那个八月冲向终点,凭自身的努力和奋斗,以及自信和骄傲。这在我的内心里振奋出一纹波光,荡漾在我的路途中。虽然我永不会说“相信我”,虽然我依然是个只会说“试试看”的成熟女人,但我懂得欣赏那道波光的晶莹和光亮。
又一个八月,我非常想再次看刘翔的奔跑,那和奖牌无关,和所谓的运动精神也无关,我只是想再一次看到他所表现出来的昂扬、向上、积极的心态,以及真诚、坦然的骄傲,还有因为热爱而奋力拼搏的精神。这一切都让人感觉到——他奔跑,那是他的理想。但当他跑出几步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我感觉得到他内心的痛苦,因为鸟巢为此黯淡无光。
度过了一天的低沉,我又开始坐在电视机边,守候那一场场运动员们带来的精彩,虽然这一次,刘翔没有以跑步的形式飞翔起来,但他用了另一种方式展翅。如同多年前的那一句“相信我”一样,他在众目睽睽下转身离开,不是放弃,而是为了能够回来。刘翔还是刘翔,四年前,他提得起,四年后,他放得下,而且一样敢于真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下一个四年呢?他会怎样诠释运动、比赛以及人生?我开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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