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乡下的母亲
杜福全
女儿半岁了，一天又跳又闹的实在可爱，与刚出生那会儿完全是两副模样。我担心，女儿久了不见她的奶奶，恐怕以后见了会觉得生疏，这是我不希望看到的事情。
妻子生产的时候，母亲来城里呆了半个月的时间，因为那天我和妻子发生了一小点口角之争，坐月子的妻子见我不理睬她，便冲我母亲发脾气，母亲一气之下，没等孩子满月就回乡下老家去了。后来，我几次打电话回乡下老家，叫母亲来城里看看她的孙女，母亲口头上答应说“要得、要得”，就是不见行动。我以为母亲还在生儿媳妇的气，但转念又想，我妻子虽然有时有点泼辣，但心地并不坏，又是在月子头，母亲应该能够理解才对呀！我没有责问母亲迟迟不来县城的原因，提起这些事对她老人家来说不太好，都六十多岁的人了。
“五一”节放假的前几天，我再次打电话给乡下的母亲不，说我们要放几天假，又是农闲时间，叫她来县城休息几天，我女儿的外婆也正好有几天假期好陪她到处走走。我跟母亲说：“你再不来看看你的孙女，长大后她都认不得奶奶了，这不知是谁的过错呢！”我说这话，可能触动了母亲的那根神经，她说我就来，并一再牢靠我要到车站去接她。本来我想，如果母亲还不来的话，我就自己带着女儿到乡下老家去住上一晚，也好让我那八十多岁的爷爷奶奶看看我女儿，听说他们经常唠叨这件事情呢！一直以来，因为妻子在医院工作，一年四季很少有正常休假的时间，女儿要吃奶，我就没办法自己带女儿走。
那天一早，我还没起床，大哥就从家里打来电话，说母亲坐7点50 的班车来了，叫我一定要记着到车站去接母亲。我知道，一个小时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便赶紧起床到车站去等候着从乡下驶来的班车。没想到，班车要到站的时候，母亲还不放心，又请开车的师傅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到车站没有，说班车马上就要到了。我估计，这次母亲一定是晕车了，并且晕得很厉害。果然，班车刚一到站，开车的师傅就告诉我说，母亲还在半路上就坚持不住了，硬要下车走路，劝够了才没下去。我赶紧把母亲从车上扶下来，让她坐在公路边的台阶上休息一下，母亲把头埋靠在双膝上，侧身依靠在装着东西的蛇皮口袋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望着母亲越来越佝偻的身子和日渐消瘦的脸庞，突然间发现母亲苍老了许多，精神已大不如从前。
从我进城工作到结婚有了孩子，两年多的时间，母亲一共来了三次县城，第一次我是我和妻子还在恋爱的时候，第二次是我结婚的时候，第三次是我女儿出生的时候。母亲每次来县城都要带很多东西来，比如洋芋、南瓜、四季豆、蒜薹、白菜、辣椒……还有煮好的腊肉之类，要装上两大蛇皮口袋。每逢有新鲜蔬菜吃得的时候，母亲总是要请开班车的司机或者来县城的熟人带一大口袋来。我跟母亲说过多次，叫她别带东西来了，请人家带东西上车下车的麻烦，还有从家里背到街上上车也费力，但母亲就是不听。母亲说：“你们在城里吃什么都花钱买，我这些是自己种的，又不花钱，只花点力气，再说，这东西是车拉，又不要人背，你有啥嫌麻烦的。”
我进县城工作后，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很多时候觉得没什么重要的事，往家里打个电话问候一声就行了。我慢慢地发现，每次母亲在乡下接到我的电话，好像总是有很多的话要跟我说，但是因为在电话中，母亲总是说得很少，常常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有我引导着母亲讲下去的时候，母亲才会多说几句。所以，母亲每次进城来，就要跟我讲家里的事情，许多在我看来无关紧要的事，母亲却很在乎的样子，总是没完没了的跟我讲她的想法和忧虑。我有时开导她几句，显然不会起任何作用，因为母亲在用她的思维思考问题，而我在用我的思维思考问题。于是，我便常常找个时间，跟母亲单独在一起，让母亲把她心头想说的话都说出来。每次说了之后，我发现母亲好像要觉得轻松许多似的，忧虑的表情也会舒展开来。我突然觉得，其实母亲需要的，只是儿子静静的倾听，至于母亲倾诉的内容，我大可不别太在意，只要适时安慰她老人家几句就好。
这次母亲来县城，我本来准备好好的陪母亲两天的，但就在母亲来的第二天，单位突然有事，我一早就下乡去了，晚上10点钟才回来。本来，母亲是睡了的，见我回来后，母亲又爬起床来，在我洗脚的旁边站了好一会儿，才问我：“你吃饭没有，明天还上不上班？”我说：“早吃了，明天早上还有点事，下午就没事了。”我问母亲是不是有什么事？母亲说：“没有，就问一下，你赶紧洗脚去睡吧！”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去单位，母亲也很早就起床了。我问母亲：“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起来那么早做啥？”母亲磨磨蹭蹭地说：“我今天早上要回去。”我一听，有点生气，怎么才来一天就又要走了，便说：“不行，多耍几天再走。”母亲说：“我要走，今天无论如何要回去。”“我说不行就不行，你老人家难得晕车啊？是不是见我一天到晚不在家，生我的气了。”我说这话的声音有点大，有点恼火的样子。我在钱包拿出200块钱塞到母亲手里，叫她早上跟女儿的外婆一起去街上买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回乡下的时候带回去。可能是母亲见我生气了，才慢吞吞地说：“那我今天不走了，你赶紧去上班吧。”我说：“就是嘛，你又晕车，难得来一回，就多耍几天再回去。”我看母亲那神色，有点无可奈何的样子。
中午回家，我看见母亲还在家里，才放下心来。我跑进里屋，去看母亲买点什么没有，发现蛇皮口袋里就有点面条，其他什么都没有。吃饭的时候，母亲又跟我说，她今天是要回去，我一听实在觉得有点恼火。这是怎么了？不会是妻子又把我母亲得罪了，但据我观察，自从那次把我母亲气走以后，妻子一直就觉得很内疚，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的说什么气话了！妻子刚才还在帮我劝说母亲多呆几天呢！我说：“你究竟忙着回去整哪样嘛，多一天少一天又怎么了，累了大半辈子还没累够吗！”母亲说：“娃儿，你只晓得说，你爷爷那么大岁数了，你爸爸又不会做饭，家里还有几个猪要吃东西，我不回去咋整！”我一听，又来了，母亲一天到晚就想着家里的那摊子事，就是来她的儿子这里，也像是走亲戚一样来去匆匆。我知道母亲是放不下家里那摊子事的，便跟母亲说：“那就明天一早走吧，早上凉快，中午坐车太热了，你又晕车。” “又不是走路，坐在车里怕啥子。”母亲犹豫不定地看着我，然后又说，“行，那我就明天一早走。”
下午，吃了晚饭，我陪母亲上街去走走，带她去逛逛商场。
我随便问母亲：“是不是在城里生活不习惯。”
母亲说：“没……没有！”
我一听这口气，便知道母亲说的不是真心话。
我又开玩笑似的说：“是不是你儿媳妇又得罪你啦，如果是的话，我得回去好好的管教管教她。”
母亲很生气地说：“你这娃儿在说啥子话，你再这样老娘以后就不来了，儿媳妇对我好着呢！”
我说：“那你怎么老是耍不住呢，才来就又念着回去？”
母亲抬头看了看我，显得很痛苦的样子，说：“娃儿，我在城里睡不着啊，晚上只听到车子‘轰轰轰’的从窗子外面过，半夜三更的周围还有人闹哄哄的，刚要睡着恍恍惚惚的就又醒了。”
我有点吃惊，这可能才是母亲要说的实话。我问母亲，是不是整个晚上都睡不着？
母亲说：“就是，一晚上恍恍惚惚的就过去了，简直无法睡着。”
母亲的痛苦我知道，我也是一个需要安静才能入睡的人，刚来县城的时候就经常失眠，现在还常常难以入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无法入睡的滋味，真痛苦！
我又问母亲：“在乡下睡得好不，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母亲说：“乡下晚上又没什么声音，安静得很，倒下床就睡着了。”
我想起女儿出生的时候，有天晚上，不知哪家的水管漏水，母亲以为是我们家的，便起来楼上楼下的到处看了好几次。我知道后，跟母亲说那不是我们家的水管，是邻居家的蓄水池在放水，叫她赶紧去休息，半夜三更的外面冷得很。可是，没过多久，母亲又起来了，还在楼上楼下的检查水管。现在想来，母亲也许是睡不着才起来的，又不好跟我明说，便找个理由来消磨时光。难怪，那段时间我老是觉得母亲的神色恍惚，看上去病怏怏的。我以为母亲身体不舒服，说带她去医院检查检查，她就是不肯。
走在街上，母亲一直都在唠叨县城的某个乡下熟人。我知道，母亲在县城遇到乡下熟人的机会很少，但她几乎能够记住每个熟人住在哪里，就是哪个在街上摆了个地摊，所在的位置母亲都记得很清楚。母亲告诉我，早上她就在一个乡下的熟人那儿摆了一早上的龙门阵，说这话时母亲显得有点激动。母亲说，那个熟人跟她讲，在城里，难得遇见一个乡下的熟人，难得遇见一个熟人摆上几句龙门阵。我明白了，母亲是在借他人之口，说出自己心里的苦恼。母亲来我这儿，除了我之外，我女儿的外婆也是一个不善言语的人，跟妻子显然不会有太多的话语，因为生活的环境不同，肯定没有过多的共同语言。而我呢，又经常不在家，母亲一天呆在屋里肯定觉得没趣，甚至会感到寂寞，心里便老是想着她的乡下。也就是说，母亲来县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在乡下老家，一出门就会遇到左邻右舍，即使在地里干活也不怕没人说话，邻里之间的土地边界相连，到处都能可以搭上话头，随便坐在一条土坎上就可以拉上半天的家常。傍晚或者下雨天，邻里乡亲也经常来家里串门，热热闹闹的摆谈一些陈年旧事，或者谈论一些各自听来的新鲜事儿。
那天晚上，我带母亲到消防大队一个远房亲戚那里坐坐。这个姑娘是母亲看着长大的，待人接物都特别热情，母亲和她谈起话来滔滔不绝，家乡那些事儿总是在她们的话语里转来转去，没完没了。这时的母亲，精神很好，完全没有在我们家那种郁闷的感觉。我就一直等她们摆谈，直到母亲意识到时间不早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记得前次回乡下老家，哥哥告诉我说，那次母亲来县城十多天后回去就病了，还去村街上的医院挂了两天吊针，可能是在家一天忙碌搞惯了，在城里闲着没事反而觉得不习惯。以前，我经常听到乡下那些老年人也这样说，不过，那时我以为他们是在开玩笑，哪有一天什么都不做还觉得不自在的道理！母亲每次从我这里后回乡下老家，估计母亲已经到家的时候，我都会打电话给乡下的哥哥，问母亲到家没有？晕车没有？哥哥每次都说：“早就到了，回来就上坡去了，还没回来呢！”如果晚上母亲接到我的电话，我一听母亲说话的口气跟在城里完全是两回事，那精神状态，好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
本来，按照我的想法，母亲辛辛苦苦的在乡下苦了几十年，如今子女都已成家立业了，是该享享清福的时候了，便经常叫母亲来县城休息一段时间。没想到，我的这点孝心却害苦了母亲的心情和身体，这无疑是让母亲来城里受罪，但母亲却没有说出来。是呀，母亲一年四季都在没完没了地忙碌着，身体也一直处在劳动之中，如果突然闲下来的话，心里肯定会觉得空落落的，身体也会因为缺乏运动而显得不适应。还有，来城里就远离了相处了几十年的邻里乡亲，看到的是一张张陌生的脸，陌生的楼房、街道和商店，往来不断的车辆，灵魂一时间找不到一个停靠的地方，内心会感到孤独和寂寞，甚至影响身体健康。
我想，从今往后，在父母的生活还能够自理的时候，应该尽量少喊母亲来城里“享福”了。等女儿稍微大一点后，我要抽时间经常带着女儿，回乡下老家去看母亲，陪着母亲坐在屋檐下或者火塘边，倾听母亲说她心里想说的那些话，认认真真地听听她唠叨的那些事儿。
这，或许才是母亲真正想要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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