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子

　　山沟是个清静的去处。
　　上一次我去的时候，那里的麻子成熟了。饱满的籽实勾起了我遥远而亲切的情愫。捋一小把，从左手倒入右手，再从右手倒入左手，让山风吹净糠皮。我就把流动不息的秋天掬在手心里了。遥远而亲切的情愫就像秋天一样饱满圆润起来。
　　麻子长在黄土坡上新开不久的梯田边。那里是在建的森林公园，只不过“森林”和“公园”是很多年以后才会有的景致，当时只有漫漫黄土。梯田是用来植树的，其间确乎也种上了橄榄树和侧柏，尚未成林，但活得都很精神。有人珍爱那样肥厚的黄土，不想浪费一寸，也极不情愿白白废掉现成的种子吧，就在地边空闲处种上了麻子。成果丰硕，却未收割，但确实应该收割了。
　　比我先到的是一大群麻雀。我一到，它们就一哄而散了，地上密密地落着一层麻壳。论剥食麻子的效率，鸟喙之于人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寻常的一种油料作物，没有多少令人惊异之处，也无多少令人讨嫌之处。我只是不太喜欢它的俗名，也很少直呼其名，但有必呼不可的时候，勉强呼之，觉得自己的嘴巴是僵直生硬的，发出来的声音也很怪异。呼出之后，首先想到的是此物其名惯常关联的于人不敬的转借或暗指——“麻子”。嫌疑深重，我每呼其名都是走顾右盼慎之又慎的。
　　一直想知道此物堂皇的大名尊称。未查词书，先于一本植物学图本上偶然得知，曰“苴麻”。文雅多了，温和多了，虔敬多了，总算可以回避于人不敬的说法，我的内心自此也平和宁静了许多，并以自己能称其为“苴麻”而不是“麻子”而暗自得意。
　　流俗难改。呼其为“苴麻”好像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事，身边人等无不称其为“麻子”。我甚不悦，但也无可奈何，深深感到习惯的势力是极其强大的。这种强大对我的做法又构成无声亦无形的围堵与压制，久而久之，我不得不于心中认定其物常名为“苴麻”，而在人前求同存异随声附和为“麻子”。
　　关于此物，我最早的记忆来自我的祖母。她的脸上有那么一些小坑，很多余，但也显眼。我屡屡追问来由，她只说是生来就有的。后来见到一个脸部小坑更多更密的老妇，听到有人在背地里悄悄称她为“麻子”，我才明白祖母对我的搪塞原来也是有来由的！
　　从此，祖母脸上的零星小坑似乎长在我的心上，去之不得。以后又知，那种东西是人罹患“天花”之后无法去除的物质性遗存。那种恶性传染病的死亡率高到令人谈虎色变的地步，而脸上有疏密不均大小各异的肉质小坑的大活人也算在天取恩了，属于命数极好的幸存者！
　　祖母仙逝，关于“麻子”的疑虑与担忧也便从我心中渐渐隐去。时过境迁，人世常变。“麻子”与祖母容貌之间的晦涩纠结不再于我有扰，倒是她生前做过的“麻豆花汤”常随我的思念之情从我的记忆中欣然重返。心怀感恩，细细回味“麻豆花汤”的肥而不腻与可口滑爽，祖母的面庞，以及面庞上稀疏的麻点也很可爱地显现出来。麻子确也是真正平凡的常物，于小儿积食、成人便秘以及肠道火滞者有极佳的疏浚功效。祖母给我做“麻豆花汤”多是对我特别的眷顾与爱抚。那个伟大而饥饿的年代，日子已经过得清汤寡水了，又常难以为继，而冬病常因火燥，有“麻豆花汤”啜食，脂膏充腹，润肠清火，是幸之又幸的。
　　祖母带着她脸上的小坑去了另一个世界，但“麻子”一物所关联的隐喻和暗指在我心中并未完全消除，每每在我念及祖母大恩的时候，那些东西总会像阒寂多年的沉滓忽然被扰动一样重又泛起，我必然承认渐渐隐去的东西，只是藏在生活的某一个暗角，它没有完全消失。对人而言，“麻子”的说法带着极大的歧视与侮辱，大意是说，那种脸庞，仿佛是裸露的屁股在麻子堆里坐过后留下累累坑点的样子！尤其当别人以嘲笑、歧视的口吻对另一些依然活着的“麻子脸”一语双关的时候，深藏在我内心的疑虑与憾恨就像绣球花苞被风吹开一样猛然放大，难以收拾，更不知该藏于何处。听出来了，有些人的言外之意是，我也是“麻脸老婆子”的孙子，我是带着严重的缺憾活在这个世上的，而缺憾的源头是我的祖母。等我到了谈婚论娶的年纪，那些人百般掩饰又唯恐别人不知的窃窃私语中，又恶意抖搂出我的祖上也曾有过“麻子脸”的历史，而真实用意大概在于列举我的祖上有恶性病史的旁证，而诸如此类的各种病史的卑贱与险恶对人的践踏与污蔑是远胜于三餐不继和破衣烂衫的。别有用心者半掩半露的言谈，目的也便是要在遗传病学上划定我与人联姻的界限。我感到，我的处境是在大冷天被人从温暖的被窝中猛然拉出来，泼上凉水，再被推出门外，而门外，是冰天雪地风号如泣的。
　　我不想申辩，也无法申辩。毕竟，祖母离世的事实是比祖母脸上的麻点更让我不堪回首的，我还是继续沉默为好。我不忍心把远在天国的祖母的灵魂呼唤回来与善恶无常的乡邻对质一些无聊的妄谈。再说，别人的话中也只是暗示或影射而已，我完全可以装得愚钝至极而不辨诸般高深的隐语与隐喻的，我只想让祖母和她脸上的麻点一同沉落到时光的湖底再也不要回到光天化日之中来受人凌辱。
　　其实我也是在以沉默的方式努力原谅我所生活的这一个更广大的场所以及与我一样生活其中的芸芸众生，因为他们以贫笑贫、以弱凌弱的壮举都是承蒙他们远祖种种习气关照的，他们在这里生活的过程也就常常出语失敬，并以揭人之短的方式污蔑别人标榜自己为乐事。因为是他们祖上遗传的恶习，如今当然再无追究的必要，而他们自身的种种劣迹与恶行的花样翻新就不完全是他们祖上的过错了。
　　但我还得原谅他们，不原谅他们，我自己也是没有出路的。乞丐对乞丐的嘲笑和侮辱，盗贼对盗贼的揭发和检举，娼妇对娼妇的捉奸和告密，打手对打手的蔑视和贬损。诸如此类，延续到今天，作为“麻子”一样的实体性符号早已不复存在，但作为精神毒素的遗传还在变本加厉地加害于人间，我又何必耿耿于仙逝的祖母脸上那一些不完美的肉质小坑呢！
　　在超市，偶然见到了久违的真正的麻子，是炒熟的，即买即食，吃法与嗑瓜子大同小异。我确乎也亲见过一些人边晒太阳边嗑麻子的情景，样子很像野地里啄食麻子的一群麻雀。
　　走出超市了，忽然想起一件事，又折回去。
　　我对超市老板说：“那块标示‘麻子’品名与价钱的牌子，上面似乎应该写作‘苴麻’？”
　　老板显然是久涉江湖的，他对我一笑，显得相当的雍容大度且宅心仁厚。他说：“这只是西部个别地方才有的东西，别处没有——你们当地就有的！你们也叫它‘麻子’！你说的那个‘苴麻’，谁懂啊？再说，这东西我们也只是试销，也不打算常卖的。”
　　我和我认定的“苴麻”都灰溜溜地出来了。
　　是的，作为恶性传染病，“天花”已绝，但“麻子”作为此病后遗症衍生出来的隐喻和隐语依然潜行在生活的暗角里。也许是我多心了，如今世间人等少有见过别人脸上布满黑红难分的肉质小坑的，而在说及或听到“麻子”的时候，大抵与实物的肉质小坑不相关了，倒是常常与实物的麻子关联紧密，而往往想象成酷似“九味羌胡丸”那样大小相当形体相近的东西，并且是在人的脸上密密麻麻地凸起的。要不，干脆就是一脸点状的色斑一样的存在。
　　实体演变为符号，符号代表着概念。不再关联实体的概念进而演变为观念，像幽灵一样游荡在人间。有些是美好的，还有一些，相当的面目狰狞。
　　“一脸麻子”，那便是丑到令人生厌了。天生的东西也有成为人身缺陷和耻辱代称的可能。谁都想有一张干净鲜亮的脸庞，但有些人的脸上偏偏就留下了“麻子”一类的瑕疵。人所不愿，但恰恰就成了另一些人污蔑别人的依据，人心的狠毒由此可知。
　　乡村和城市，如今都在忙着修饰出一张水灵光鲜的脸庞，仿佛意在告诉世人，这些地方从来就没有长出过诸如“麻子”一类不值观瞻的东西，从来就是这样完美的。有人不费吹灰之力了就得出“美丽”的结论。当下生活真实而狞厉的本相正被这样一些“化妆师”层层掩饰起来。
　　从职业的角度说，“化妆师”们追求的是“唯美”的形式，这不同于医生追求“唯健康”的内容，前者通过制造完美的形式来代替不完美的内容，后者通过关于不正常的追问重现正常的状态；“化妆师”们是绝对论者，医生是辨证论者，当然必须是“医者仁心”的那种医生。
　　生活为什么不是医者和患者之间的样子而是顾客和化妆师之间的样子？求美为什么一定要大于求善呢？我们可以把医生称作道德家，但我们实在无法把化妆师们尊称为艺术家；化妆师制造虚假，艺术家再现真实。
　　如超市老板所言，他们不再售卖炒熟的麻子，而我曾经刻意求其改写的牌子也就再无存在的必要。要求把“麻子”改写成“苴麻”这件事本身，在我，只是寻常生活中偶然上演的一场轻喜剧中一个小小的情节罢了。我的脆弱是无法回避生活的苦难的。
　　作为语言形态的符号，让那些引申到人身而暗含贬损与污蔑的东西从生活中悄然消隐未尝不是好事，是不是应该将朴拙通俗的“麻子”换成文雅的“苴麻”却不单单是外在符号变形的事情，而是人的灵魂对待世界的态度。生活会让一些东西产生，也会让一些东西绝灭。当生活变成急功近利的比拼的时候，新生的语汇无不带着远离生活本身和语词原意的狂狷之态而更难找到与之对应的物质性存在。它们不需要可以与之对应的实物。它们的功用不是对人构成绝对的贬损就是构成绝对的溢美，而很少看到仁厚的中和之气。这是让人心惊胆战的。当这种语言习惯形成暂时的优势，正常的语言表述形式乃至表述诉求是不能公开的，不然，就会招致语言贫乏者们的攻讦。
　　我们曾经在喊口号、表决心的时代制造出大量这样惊心动魄的词汇，比如“胜利万岁”，比如“进行到底”等，虽然至今没有出现与之对应的事物实体，但我们确实那样做过，也正在这样做着，让历史深受其害之后又让现实深受其害。我们终于看到我们是从极端的贫弱和极端的野蛮中艰难地熬过来的。我们共同聆听着金玉满堂一般的自诩与喝彩，但我们同时也在忍受食物链上残酷无情的等级压迫，而这，正是今天的生活被刻意抹上“高级化妆品”的同时也在被刻意抹去“一脸麻子”。词汇是历时性的村在，所以它无法永远遮盖事实本相随时间的变化而“水落石出”的客观真实性；词汇的内涵和外延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无法绝对概括人性和生活的本质属性，也无法全面表述即时生活的真实。但我们确实还在高频度扩张语言概念的绝对性。这种局面何日而止，只能等待这种话语逻辑蜕变性后果的出现了。
　　求教于方家，得知“天花”此病不遗传，但会传染，我便暗自放下心来。又据说凡是传染病毒会永存于世间而伺机爆发的，这又让人不寒而栗。我又担心，当“天花”疫苗无法抗拒变异的“天花”病毒的时候，也许世间将会出现更多新的“天花”病患者，会有一些人不幸死去，也会有一些人会幸运地存活下来。活下来的，他们的脸上也许会留下新品种的“麻子”，到时候，作为对人出语失敬的“麻子”一词，会不会以更加广泛的隐喻与暗指再度出现在人间呢？再说，作为油料作物，麻子的利用价值很低很低，正被更加优质高产的东西代替，到时候，谁也见不到真实的麻子，但作为具有特殊用途的词语，“麻子”一定还会存在着。
　　凡物有名，并且总是携带着人一定的精神动机。与之相关的隐喻和隐语，也会不断翻新的。
　　今秋，为了再享野处才有的那种宁静，我又去了那条山沟。这次没有遇上苴麻，倒是看见地边上长着许多南瓜，大概是管理人员考虑到麻子的植株有可观的身高而影响树木的受光，才改种匍地生长的南瓜。入冬了，光照不足，土冷三分，那些南瓜长得矮小而略呈畸形，当地人称其为“傻瓜”——这又让我疑虑重生，不能不想到一些话语的双关性牵涉到对人的不敬与不尊，而诸如此类的绝大多数不敬与不尊的说词，几乎都出自贫瘠的土地和贫瘠土地一样贫瘠的精神世界。
　　深究下去也无多少意思，我也只能自释其怀了。本就生活在语言的重重围困之中，我能做的事情只能是无视种种不良隐喻的纠缠而让自己在最简单的语言功能中轻松游动，若能如此，我何必在意语言引发的种种攻讦而让生活和自己的生命变得沉重呢？
　　从山沟里出来，又看到繁华城市里热闹的生活，那一阵让人了无生趣的名实之虑也很快消失在初冬的冷风里。虽然惨淡，阳光还是有的。阳光照着生气勃勃的城市，照着成功自赎的我。关于阳光，我只想记住它正大光明的名和因它而生的让人感到幸福快乐的种种事实。
　　2016-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