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存 在

存在
武志强 　　这地方是一座铁路工厂，一座四周被一条条铁路包围着的工厂，他在这里已呆了10余年。现在，他坐在这里，在这里走动，干活，间或望望天空，他喜欢望天，这里的天空是他望不尽的。每天下班前洗去身上的汗渍和污垢，但是，他仍以为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他的精神常常游离在别处，似乎他真正的生活是存在于远离这里的地方。这种心在别处是他长久的一种心灵状态，但是若问及具体的别处他自己一时又是说不清楚的。 　　每天早上，他都要经过那几棵树，他并且喜欢停下脚步，仰首望高高树梢及上面的青天，这是一天中这个工厂最寂静的一刻，他这样做是视为自己秘密的欢乐的。树下面有个水池，但现在里面没水，因为是冬天，水要结冰的，他看不到一池冰，是因为里面没有水。他还记得，他亲眼看见，在冬天还没有到来的时候，水被人放跑了。水池旁边是一片草地，只不过现在的草地是干枯的，但他知道，草根都还活着，到春天草地又会变得绿油油的，上面有蝴蝶飞过。他再看见的便是厕所，男左女右，墙体涂成粉红色，，粉红色的厕所后面有一棵柳树，他曾在这棵柳树下感喟过，那时落叶如雨，金光闪烁，天蓝得不见一丝云。树下面有厚厚的枯枝败叶的腐殖层，还有被谁燃过一堆留下的灰烬，灰烬让他想到自己曾经有过的梦想和现时的寒冷。这隐僻的一角是他每天里最愿意来的地方，这棵柳树的树龄比他来到这地方还要长，但是确切地他也说不清它有多大岁数，只可以估计、大约，而不准确的数字连他自己也怀疑、彷徨，说服不了自己，显得底气不足，但他却要每天面对它，每天问自己，这树有多大年龄呢？但又得不到答案。它是那么蓊郁苍盛，粗硕庞大，撑起一个世界，是他见过的柳树中之最大，在它面前他不能不感到自己卑微渺小。它的生命力甚至把一堵砖墙都压出一道裂缝，他若是能像它这样生机勃勃就好了。这棵柳树已默默陪伴了他十余年的光阴，而他每天却要走到这儿把一泡泡尿撒在它的身上，听尿撒在树身上发出的声响，且乐此不疲。他看见那间外表粉红色但里面臭烘烘的厕所就恶心想吐，他想，那是恶的化身。他在这里能呼吸到一点属于自己的自由的新鲜的空气，尽管这新鲜里也会夹杂一丝尿臊的腥味。仿佛这10余年来就是他的尿滋养着这柳树，树与他有了一种默契乃至是一种亲密的关系。但他此时没有尿意。 　　他对树是有感情的，他在家乡时曾用小刀把某位女孩的名字刻在树身上，表明他喜欢她或仇恨她，总之那是一个他不能轻易忘记的名字，他看见他在用刀专注地刻划着时，青嫩的树皮在流泪”，但他不顾及这些，他要的就是刻出来，让它存在，然后看着他的“杰作”随着树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一起生长。 　　他还记得，有一年春天，他移植到自家院中一棵榆树，他并不喜欢榆树，他知道榆树在家乡的成活率并不高，而且夏天时虫子会啃啮得树身流出一道道脓水，在周围的空气中散发出一种浓烈的酸腐气息，，他一嗅到这气息便舌苔生苦，不愿近前，而且树身会因此变得突瘤不平，形象丑陋，但他不愿看见被人弃置路旁的榆树苗就这样白白干死掉，便顺手把它拣回来，插在院子里。它开始只是一根细棍子插在土地里，后来便生了芽儿，绿意多起来，看到它的生机，他很高兴，它在他眼里变美了，挺清爽的一棵榆树，像一位女孩，他要让她变美。他给他培土、浇水，每天放学回家都过来看树，用手指摸树，他体验到了树与他的肌肤之亲。这是他的树，他引以自豪，树也没有让他失望，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生长着，但到第三年的时候，正值夏末，父亲提着一把斧头过来要砍树，说影响院子里种菜，他不解，怎么就容不下一棵树，他试图辩解、阻拦，但他阻止不了父亲。他看见父亲几斧头下去，树便齐根断了，白茬裸露，似在向天发问，向他申冤，他为此伤心了好些日子，不忍去看见那截树茬，做梦都梦见树的一双幽怨凄哀的眼睛。现在他的记忆中有斧头的寒光闪过，内心仍感到寒冷。树不是铁器的对手，铁器是坚硬、冰冷、戕害的，这是他很早就有的认识。父亲硬梆梆的话还响在他耳边：“啥是你的树，这院子里啥是你的。”现在他想起这些，明白自己什么都没有从父亲那里继承，一棵树都没有继承，一棵树的记忆都无法延续，就那么夭折了。那时他做梦都想有一片自己的院子，想种什么树便种什么树，每一棵树都能在他的院子里得到自由、快活、尽情尽性地生长。 　　现在，他坐在这里回忆家乡，一百里外的家乡，两点一线，其间又是曲曲折折，这里与家乡牵动他30余年的命脉，和藏在里面的重重玄机，有些他看清楚了，有些他还没有看清楚，有些他永远都不会看清楚。倒是这几年家乡院子里的梨树梨子不熟便掉，地上腐烂一层，枣树枣子看似红熟，一咬里面钻了毛虫，这又意味着什么呢，但他懒得去想了，有些事想也想不明白的。他并不迷信，但在儿时母亲找人为他算过一卦，算出他的命相是工人，这倒是真的，一点都不框外，为什么他一路走着会坐在这里，原来儿时就注定了。而他当时的理想是将来做一名工程师，现实与理想开了个玩笑，现实无情地嘲讽了他，正如他当时还不能认识自己一样，现在他也不能明白，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对于一种注定的无法改变的事，他也真是没有一点办法，他也不由得要相信命了。命运真的是很诡秘的吧。只不过是他现在懂得嘲笑自己了，用一双略带嘲讽的眼睛看着自己，说：“你认输吧。” 　　他记得每年春天，他都要这样心浮气躁地在心里闹腾几下，然后便沉寂下来，直到又一年的春天来临，如此反复已有多年，这或许是受到节气上万物萌动的影响，比如花开冰融，树木长出新叶，河水在快速流动，草籽钻出地面，一个绿的红的美的新的世界。但他还是沉寂着，多少年来他似乎都没有生长，没有生长出什么，只是有那种内心急欲生长的躁动和欲望，但很快便沉寂下来，他觉得自己有点象寒号鸟，满足时便不再有非分之想，一旦寒冷时，他又仓促地想找一个自己的窝，神往那种安逸和舒适，但是最终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生长出来，什么都没有真正建立起来。他感觉自己就是一株多年没有生长的树，一株没有自已真正春天的树。他的所作所为都停留在梦想中，他无以实现自己的目标。 　　一次次他把自己逼上虚无，试图要看到虚无后面的那份真实来，而真实的永远是对面厂房的大玻璃窗，窗外面永远是杨树枝条交杈，无数根的凌乱不清，分割着一块块玻璃，又纠缠着把它们组合在一起，而他看到的永远是令他心碎的碎片，他的生活就建筑在这堆碎片上，安静中的碎片会划得他骨髓疼痛，他也永远无法以为那些碎片真能组合成镜面一般平整的一块块玻璃，它在他眼里和心里永远都是破裂的，纵横交叉的不是树枝条，而是一道道生活本身的裂纹。而这些又永远纠缠不清，不能理会明白的，正如他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望着窗外发呆。这仿佛就是一个他永远走不出去的世界。但此时阳光照亮那片区域，照亮更远处的那片白色楼舍，而他的心静静的，可以什么都不想。时光宛转如秋叶回旋，跟在他身后，或者早已走在他的前面。 　　几年前，他带年幼的儿子来这里玩，让他认识火车，认识钢铁，告诉他这就是爸爸上班的地方，但他私心里并不想让儿子将来像他这样，儿子嘛，理应有更光明的前途和未来，他想象着那应该就是梦幻一般的南方，那些滨江滨海的城市，四季绿色，浪花卷着绚烂。他也带儿子看这里的花，有梧桐花、紫丁香、月季，粉嘟嘟簇满枝条的梅花，偶尔还能看到墙角的一株桃花。还有玫瑰花，这一年他没有见到玫瑰花，芬香扑鼻的玫瑰花，叫作玫瑰名字的玫瑰花，这里的玫瑰只在那条路上开，而他已有一年没走那条路了，那条通往机关办公大楼的路。 　　早已湮没的事物如今显现，而他心中的玫瑰已经凋零。一次一个女人在这里问他：“我漂亮吗？”他不置可否，漂亮一词在他看来是一个粗俗的字眼，但他承认它是揭示了存在于她身上的一个事实。这外在的事实为众人所注目，也为他所注目，当然，这与他身上的爱情无关。但漂亮改变了她的工作环境和生存际遇，漂亮因而成为她的身体资本。只是她当时为什么要这样问他呢？他想不明白。不过他们现在已形同路人。 　　他坐在这里，这是他在这里的常态，他总是独来独往，自觉地与这里的人保持距离，他希望这种状态能一直维持下去。他想到他的出生，他于黑暗中降生，其时秋月无语，星星凝眸大地，霜露侵凌着石板路，村里的接生婆被请来，他嘹亮的哭声终于划破夜空，黎明出现了，一双温暖的手掌把他裹在襁褓里，他睁开眼看自己在世上的第一天，他看到了天边那颗最亮的星。他也看到了母亲的笑脸。他记住了这一切。多年来他在想，哭泣是因为畏惧，而畏惧意味着不幸，这一切从他来到世上的第一天事实上就开始了。而现在他看到的是出生与现状的对照，仿佛这里有某种他所不能明白的解释。 　　望一眼厂房那冷冰冰钢铁的面孔，似乎在嘲笑他，个人命运的结局总是要遭到嘲笑的，无论你怎么努力，结局都是可笑的，每个人不过是在西绪福斯式地完成着他自己的宿命。他变得缄默，学着冷漠，那片深心里的寂寞和脆弱时时都是一种威压，像层薄冰，随时都可能发出嘎吱吱欲要碎裂的声响。有一回他掩面流泪，怕被人看见，只好低头一路走着到水房，用冰凉的水洗了把脸，脸上眼睛上都水淋淋湿地挂满水珠，这样让人看见不过是洗了把脸，不以为他是在流泪。然后他一身空空地走回来继续干活。在这地方，曾有过他多少希望和悲伤啊，希望是先后一一都破灭了，悲伤还在，当悲伤之潮涌上来，他不禁要流泪了。下雪了，雪花飘落在他肩头，他在雪中深一脚步浅一脚地走着，因为现时的悲哀，对自身的关注超过对一场雪的关注，雪是白的，悲哀是黑的，他看得很清楚。后来整个世界都变黑了，他看不到一点亮。他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两条默默向前伸延的铁轨陪伴着他，他又停下来，望着铁轨望了好久，他还是看不见一点出路。麻雀成为雪地上孤独的鸟，飞来又飞走，他都没感觉。而背阴处墙角的残雪一直到春天才能化掉。他心中的残雪什么时候才能化掉呢？ 　　多年来，他习惯于观察和思考，并在一个角落坐下来，开始写作，他写出一行行文字，但是也许真正的生活还有写出来。写作使他成为一个记录者，并以此与周围别的工人区别开来。长久以来，他在文字里逃避，在他人的或自己的文字里寻求安慰和迷醉。他生活在虚幻中。他的头发日渐稀疏。他讲一口发音浓重的方言。他也抽点烟。看见美女他也想多看一眼。每月把工厂发的钱交给妻，妻总说，他比她开资多。他笑一笑而已。他并不看重钱，除了吃饭，买书，他很少有别的开销。一个夜晚，妻握着他的一只手，摸触到一块硬物，觉得不对劲，拉亮灯一看，是一块硬茧，他说这是工厂生活的产物，每个工人都有的，因为要用这些手掌出力流汗的，并不奇怪。 　　某一刻,他在心里流着长长的泪，就在这情感和心灵的厮杀中，人就变老了，他看到自己变老了，再也没有年轻时的矫捷和活跃，有的只是情感、心灵的迟钝、沉重。他渴求幸福，然而现在他却离幸福愈来愈远，当初的梦想模糊了，一个都没有实现。 　　到他老去、死亡，直到他化为春天时它的鲜花，夏天时它的雨水，秋天时它的落叶，冬天时它的雪花，或者他就化为那路基本身，静静地穿越时空，把一个希望带给另一个希望，把一个梦想带给另一个梦想，使存在成为永恒。
　　这阵痛是由于他缺乏，由于他不能拥有而产生的。这阵痛是心的一次痉挛。而心是不能遗忘的。干旱了一个夏天的雨终于在一个黎明时分来临了，他正躺在床上继续他的梦意，而雨以沙沙的声音敲响了窗棂。久旱之后的雨啊，犹如焦渴的心的甘霖。 　　站在窗前，听着雨声，他想，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不能和睦相处，而要相互残杀（多指心灵上的）呢？这厮杀使熟悉的变为陌生，使情人成为仇人，使朋友成为敌人。他太熟悉这种厮杀的方式了，因为闪着寒光的冰冷的锋刃就曾一次次扎入他的心中，有痛也不能喊出口，因为现实要求沉默，而沉默并不是死亡，沉默中，潜流在触礁，在激溅起浪花，漩涡急转，力与力的绞扭。 　　想起刚才的那个梦境，那些往昔的事物，就像一张因日久而发黄的照片，那种“黄”竟是一种特别的温馨和忧伤，是要让人留恋不已也排遣不尽的。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执着于那些梦境，那些风景，它们与他究竟有着怎样割不断的关系，让他夜夜难忘，又诱使他夜夜进入，进入它长长的隧道，这隧道里有时光的碎影、片断、残存的呼吸，说明一切还没有死去，他正与它们生活在一起，呼吸着它们的气息。
一天下来，都要蒙点尘土，空气里常有一股呛人的油漆味，常见女工掩鼻走过。如果你能看到几位在楼上出出进进，衣着鲜艳、整洁的女同志，那必是机关干部了，在这里，这确实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她们身姿的招摇让他想到风中枝头摇摆的花朵，那份无须掩饰的自得、惬意。在春天，紫色的桐花匝地，任人们的脚恣意践踏，蒲扇大的梧桐叶随风摇摆，花事过后，他便很少注意它们了。长久以来，在他没有来到这里前，这地方一直是沉寂的，包括花与女人，不见于文字表述中，而文字相应地是能体现和复活某些历史片断的。现在，通过他不间断的观察和思考，这里的一切渐渐呈现对于一个人的精神镜像来，并且似乎也能够在文字中灵动，闪跃出一些人在历史活动中的身影。而它的天空书写的依旧是一年年的风霜雨雪，叶生叶落。 　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