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浮尘

关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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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过去了，雨还没有来，长长的风在树梢上摇来晃去。我每天清早出门，骑车穿过一条和风一样长的街道，把女儿送到幼儿园，然后站在门口高高的台阶上看她做早操，猴子兔子大花猫，小动物模仿操。阳光灰蒙蒙地飞过来，像一群麻雀，在操场上总是不肯安静下来。它们先是落在树上，但找不到可靠的快乐，再飞下来，和孩子，和自己一起跳跃，一起摇头晃脑。看着看着，我就发呆了，仿佛刚才的酣睡还没有结束，不过是梦换了个地方继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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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叮叮咚咚的音乐，孩子们已经撅着小屁股模仿孔雀了，泉子才像手里拎着一只油瓶一样，和他的女儿匆匆跑向操场。女儿的鞋跑掉了，带花边的白袜子一闪一闪，蝴蝶一样绕在他脚边。等他发现，蝴蝶已不再舞动翅膀。他折回去，捡起红色的鞋子，拍拍上面的尘土，返回来给她穿上，伏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又以吻代替告别和嘱咐。女儿摆摆手，很快湮没在小动物们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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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过来，向我笑笑，脸上挂着尘土的颜色，也挂着残缺的梦痕。有时候他会站住，和我聊几句，可是交谈往往突然停顿下来，或者像身边的风，飘来飘去，无迹可寻。更多的时候，他匆匆走掉，仿佛时间总是高高扬起鞭子，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朝他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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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泉子和我，算得上是发小。在一个院子里，我们玩到了十三岁。记忆中，他总是吊着两溜鼻涕，一吸一吸的，我妈撕一片擦屁股用的那种毛纸递过去让他擤掉，他不接，只是咧着嘴笑。晴朗的午后，我妈坐在台沿上给我掏耳屎，我舒服得快要睡着了，他就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看我。掏完了，我妈推开我，要给他掏，起先他不好意思，最后拗不过，款款地伏在我妈腿上，一只耳朵向上支楞着，阳光就像一股清亮的胡麻油，流进他的耳朵。他的耳屎和别人的不一样，不是一块一块的，而是一条一条，被火柴头拉出来。搁在手心，它们多么像收了惊吓而不敢蠕动的毛毛虫。还有一次，我妈说他的耳朵里长着铁耳屎，掏是掏不出来了，得先滴点油润绵了。我进屋取来油瓶，我妈小心翼翼地斜着瓶口，用火柴棍粘了一点滴到他的耳朵里。我不知道铁耳屎是什么样，他不让我看，捂着满是胡麻油的耳朵跑了。我们站在房顶上放风筝，他拉着线往后退，结果一脚踩空摔下来，脚踝骨折，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我放学后就到医院找他玩。他脚上打着厚厚的石膏，我拿小刀在他脚心的地方刻字，他猜了十遍，都猜不出我刻的是他的名字。他偷偷在枕头底下藏了两根止血带，害得护士扎完针就满世界找。出院后，我们用止血带和削好的树杈，做成一把弹弓。院子里有棵白杨树，麻雀在树上叽叽喳喳。我们没有打下来一只麻雀，倒是把蒋爷家的窗玻璃给打烂了。蒋爷扬着拐棍满院子追我们，问是谁干的，我们边跑边说，是刘傻子干的。刘傻子也是我们院子的，脑子里缺好几根弦，听说是先天性的，治不好，整天疯疯癫癫，我们干了坏事总是赖到他身上。蒋爷同情他，扬起的拐棍就轻轻放了下来，警告我们不许欺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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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岁那年冬天，我们家搬走了。临走的时候，泉子来找我，凄惶的样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煮熟的土豆给我，土豆还冒着白气，上面粘着一些馍馍的碎屑，黄黄的。我掰成两半，一人一半，坐在门槛上，慢慢地吃。我家要搬去的地方，是电影公司，我爸的单位，单位盖了楼房，原来的平房就分给职工住。那里有一个篮球场，一片果园，还有上下都容易的房顶，房顶上扔着废弃的电影胶片。我们以前经常去那里玩。有时候，我爸他们试片，我们还能意外地看到一场电影。他就来找我玩。我们爬上房顶，捡到许多废弃的电影胶片，在黑暗的房间里用手电筒照着放幻灯片，有渡江侦查记，也有大闹天宫。我们也养蚕，春天的时候，一起爬在墙头上摘隔壁县医院院子里的桑叶。一条黑狗趴在树荫里昏昏欲睡，听到动静，它抬头看看我们，又睡过去。我们头对头，看鞋油盒子里蚕宝宝啃噬桑叶。他还是没有改掉流哈喇子的毛病，看得久了，他总是把亮闪闪的哈喇子掉到鞋油盒子里，好在蚕不在乎，桑叶也不在乎。我哈哈地笑，他也边笑，边用袖头抹掉来不及掉下去的哈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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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泉子的话没有我多，甚至见了外人还有些害羞，可是心里面尽藏着点子。我爸说，泉子是个“慢奸牛”：别看他性格内向，慢溜溜的样子，其实心里贼着呢，而且脾气倔得牛一样。我见过他犯牛脾气。一次，他逃学，他爸打他耳光，他不躲，目光硬硬地看他爸。没治了，他爸就罚他站在院子里。阳光猛烈地泄下来，汗珠顺着他的耳根直往脖子里流。他妈哭着劝他给他爸认个错，就能进屋吃饭了。他依旧一动不动，他妈拉他，他狠狠地甩开手，就是不回头。我吓得躲在树背后，用半只眼看他在火里烤。后来，还是他爸先妥协了，找了个台阶叫他进去吃饭。后来他说，这算什么，我有一次逃课被校长抓住，在操场边的铁皮大油桶上站了整整一天，那天的太阳比这毒多了，最后还是我爸去学校领我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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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逃课，他从小学到中学，应该受了不少的皮肉之苦，但他乐此不疲。高三的时候，我和他分到了一个班。他依然逃课，不但自己逃，还拉着我逃。我不敢，他就惋惜地望我一眼，自己出发了。坐在教室里，我心不在焉，猜想他在外面的情景。直到有一次，给我们交历史课的班主任检查作业，就我和泉子的没有做完，他把我们俩赶出了教室。我心惶惶，不知所以。泉子如释重负，长长舒一口气，把书包挂在自行车把上，一脚踩在踏脚上，一脚蹬地，得意地冲我笑，我们去捞鱼吧。我本来不去，没心思，可最终还是经不住他的纠缠，去了。站在波光粼粼的河里，他快乐得什么都不是了，光着瘦削的上身，细长的双臂在水里游来游去。那天，我们在城外的河里捞到了很多鱼，最大的有三指宽。下午活动课的时候，我们才回到学校。我一头钻进教室，趴在桌子上假装看书。我听见泉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向同学炫耀着我们的鱼和捞鱼的愉快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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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上大学，对泉子来说实在是个意外。几次摸底考试，他都排名中间偏下，他以为上大学没有什么希望了，甚至想放弃。可是还没等到放弃，高考就来临了，就结束了。收到录取通知书后，他喜出望外，问他爸要了钱，晚上请我出去吃冰激淋喝啤酒，又站在没有路灯的巷子深处抽烟。我第一次抽烟，把烟吸到嘴里后却不知道是咽下去还是吐出来，犹豫间已经呛得不行，鼻涕和眼泪都给咳了出来。他显然已经很在行了，在黑暗里慢慢享受着。抽完烟，我们重现盛夏的大街，提着半瓶啤酒，从东街溜达到西街，再折回来。已是深夜，街上没有人，路灯昏黄的光芒照见了县城的安静，也照见了内心的空旷。我们并排躺在马路中央，看着漫天的星星不停地说话。沥青路面渐渐失去了最后的温度，一阵风过去，无数尘粒被吹起来，在灯光里隐隐地舞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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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指着那些浮尘说，谁能逃过风？尘埃不能，我们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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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接着一场的大风刮过来，有时候吹光枝头的黄叶，有时候吹来乌云和暴雨，有时候吹落茫茫白雪，但更多的时候，它们吹走清晰的视线和呼吸，把几百公里外的黄沙纷纷扬扬吹过来。那些沙尘，会随时到来，就像命运中不可琢磨又无法预知的那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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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泉子毕业后，回到了这个县城。他本来可以在省城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可他还背着行李回来了。他对我说，他爸妈都老了，他在身边可以照顾他们。我也回来了，为了一个高中的女同学。我们又在一起了。他们单位分给他一间宿舍，我和女朋友成了常客。我们三个一起做晚饭，然后散步聊天，然后喝酒唱歌。有时候他吃过晚饭就借故出去，把房间甚至整个晚上都留给我们。再后来，他配了一把房门钥匙给我。我们需要的时候，就拉上窗帘，从里面反锁了门，他回来插进钥匙打不开门，知道我们在里面，就悄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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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结婚吧。坐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泉子说。再等等看。还等什么，再等壶里的水都烧干了。那是傍晚，一场风刚刚停息，黄色的云团在夕光里散去，无数的尘粒慢慢落下来，落在树木，马路，车辆，和建筑物上，满眼的苍黄。他把中指弯到大拇指内侧，一下一下，弹着肩上的灰尘。别等了，煮熟了的鸭子也会飞走，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他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走下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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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煮熟的鸭子飞走了，她跟别人好上了，就要结婚了我才知道。可是我对她怎么都恨不起来，反而内心出奇地平静。轻易得到的必将轻易失去，这道理我懂，以前懂却不愿相信，现在懂倒可以全身而退。我一拳捣在他的胸膛上，你这张乌鸦嘴，一张嘴鸭子就飞了。他马上紧闭起嘴巴，只在嘴角挤出一丝深长的笑。后来他说，在她和我好的时候，他已经看见过她多次挽着一个男人的手逛商场了。我不想伤你的自尊，而且我说了你也未必相信，还是一切都顺其自然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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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泉子恋爱了。她是一个活泼又火辣的女孩。我把钥匙还给他，拉上房门，独自走在大街上，独自坐在酒吧里，独自醒着醉着。那是一种怎样的被青春浸染着的孤独，但我深深地迷恋着这孤独，这自由的疏朗的孤独。那些浮在光芒里的尘埃也是孤独的，每一粒都在自己的时空里飞舞，风决定了它们的结局，却不能决定它们的过程，而过程又呈现着存在的本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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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恋爱着的泉子，除了智商猛然间降至最低点外，总体上还原出了一个真实的泉子，“慢奸牛”。我无法想象，这头内向害羞、脾气倔强的牛，是如何得到女友的芳心和更多他想要的东西的。偶尔坐在他俩面前，我总是被麻线一样缠绕起来的谜团死死困住，酒杯都见底了，我还嚷嚷着和他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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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个春天到来了，大风日夜扬起尘埃漫天飞舞。整个世界都窒息了，眩晕了。我被派到一个边远的乡村体验生活，仿佛一粒尘埃被风吹落在比风更荒凉的地方。在那里，我刻骨铭心地体验所谓的生活，也在那里毫无节制地挥霍着自己的一切，包括体力，包括时间，和孤独。我只把自己搁在现在时，像尘埃那样，没有记忆，没有梦想。我甚至忘掉了泉子，一个够哥们的泉子，一个恋爱着的泉子，直到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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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晌午，我站在尽是白花花碱土的地埂上看着远处海市蜃楼般缥缈的树林，发呆。阳光带着飞转的钻头掉下来，钻得我浑身干疼。跟前没有一棵树，我无处可逃。他来了，灰头土脸，神情疲惫，胡子少说也有三五天没有刮了，零乱中散出荒草的气息。他说，城里正在下土，天都黄了。我领他去我住的地方，他一进屋就躺在床上呼呼地睡去，到晚上十点多他才醒过来。我们敲开一家小饭馆的门，点了几样荤素炒菜，可端上来的只有凉拌黄瓜，凉拌西红柿，凉拌茄子，凉拌萝卜片，凉拌土豆丝。饭馆老板满是歉意地说，没熟肉了，大师傅也回家了，要不你们先凑合一下。我要了一瓶一斤装的红星二锅头，咬开瓶盖，咕嘟咕嘟倒满两只玻璃茶杯。哥们，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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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桌子的凉拌很快下肚，二锅头也像落潮般在茶杯里渐渐远离岸边的礁石。泉子满脸通红，仿佛酒精从他的骨头里一直烧到了他的皮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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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结婚了。泉子喷着酒气说，可是她差点死掉。泉子伤心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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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一摇一晃离开饭馆。外面一片漆黑。我们走向黑的深处。为了诉说和聆听，我们不需要方向，不需要目的地，就像尘埃，不需要归宿和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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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泉子说，我真的爱她，像狗一样爱着她。我相信他的爱情充满炙热。他的内心似乎是一座巨大的火山，一旦爆发，将无法阻挡，毫不保留。她也是爱我的，爱得死去活来。我以为我们的水烧开了，接下来就该领证办酒席了，一切似乎都是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我连房子都买下了——可是，我伤害了她，我差点害死她。在无尽的黑里，他像婴儿那样哭泣，透明而且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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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他骑自行车带她去城外的桥上看日落，看星星。回来的时候，突然刮起了大风，尘土被风卷到半空中，又翻滚着冲下来。更多的尘土把黄堆积成一面高不见顶的墙，被风吹倒，向他们压过来。她坐在自行车后架上，两臂紧紧箍住他的腰。他迎着风拼命踏车，稍有停顿，车子就会倾倒。途中，他还是做了一次小小的停顿，因为一口气没有匀过来。车子失去了动力，立刻被风吹到路边。他们像两片粘在一起的纸，重重地贴到了树干上。他这张纸和树干之间隔着她那张纸，因此他没有受伤，而她因为脑袋被撞击，昏迷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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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泉子说，什么叫深度昏迷，那就是。整整三天三夜，她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身上插满了管子。整整三天三夜，他守在门口，心急如焚，滴水未进。他在深深的自责里不断地抽烟，眼睛和嘴唇被熏得发黑。第二天晚上，医院临时停电，楼道里一片漆黑。他在门口疯狂地喊着她的名字，他害怕停电会让呼吸机停下来，害怕她在那一刻死掉。他哭着敲门，乞求里面的医生能让他进去看他一眼，可是门没有开。他软软地倒在门前，还在喊她的名字，还在乞求，嗓子已经哑了，只有两片嘴唇剧烈地动着。后来他才知道，医院里有备用发电机，首先保证重症监护室的用电。可他一想起来还是后怕。三天三夜过去了，他的呼喊和乞求终于博得了医生的同情，他得以换上无菌衣裤和鞋子，走进了那扇隔着生死的门。穿过长长的白色的安静的走廊，他终于看到了她。她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像白色的影子，陷在仪器和管子中间。他轻轻走近她。他站在她身边。他握住她的手。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在瞬间滑落的泪水里。他呼唤她的名字，一遍，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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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泉子从来不相信奇迹。他说奇迹就像一粒能够决定自己方向的尘埃——可是，谁能逃过风，尘埃不能，我们也不能——天边的流星擦亮了他的目光，但很快就消失了，四野依旧是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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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泉子最后还是相信了奇迹，尽管是惟一一次。医生说，她已经深度昏迷了三天三夜，大脑严重缺氧，活过来几乎没有什么希望。她偏偏在他的呼唤中微微动了动嘴唇，她偏偏在他炙热的手心里微微动了动她的手指。他说，什么是奇迹，那就是。她居然醒过来了，像沉睡过后的苏醒，在场的医生都惊愕不已。那一刻，他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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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的爱情被奇迹拯救了。她说，她轻得失去了重量，可还是不断地往下沉，她挣扎着想抓住什么，可身边什么都没有。突然，有只手拉住了她，她不再沉下去，她还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她，那声音先是很远，后来慢慢近了。就这样，她的苏醒颠覆了他的奇迹观，也减轻了他的负罪感。由于脑部神经受损严重，出院后的她偶尔会出现精神异常，用虚构的刀片划伤自己，也划伤泉子。泉子依然爱她，甚至更加爱她。尽管现在的爱烙上了深深的救赎和偿还的印记，他还是决定马上和她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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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后，我赶到城里参加了他和她的婚礼。婚礼上，他始终搀扶着她，像是担心她摔倒，又像是怕她跑掉。她嘴唇苍白，目光呆滞，仿佛猛然间跌入命运的陷阱，来不及惊慌，也来不及回忆和猜想。他挨着桌子敬酒，用酒精和别扭的笑装饰幸福。客人们济济一堂，开始大吃大喝。泉子悄悄走过来，对我耳语，她又不对劲了，我带她先回去，你把客人们招呼好。说完，就和他的新娘一起消失了，空留一个红色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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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泉子告诉我，新婚之夜她差点勒死他。她不断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甚至说外面有人正在喊她，她起身走向阳台，打开要跳下去。泉子把她拉回来，她又要去拿剪刀，他死死按住她。她狂喊着，挣扎着，突然摸到烟缸，砸到泉子的额头上。她甚至用衣服勒住他的脖子，把他从卧室拖到了客厅。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也根本想不到她会有那么大的力气。那绝对不是她本人的力气，那些力气一定来自不可知的东西，她不过是给利用了一下。很多年后，他仍然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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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儿的降生，让泉子的生活重新闪耀出灿烂的阳光。可她愈加像一个影子，轻轻的，薄薄的，在她虚构的失重的世界里飘来飘去，也在他负罪的救赎的心灵里飘来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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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在不同的季节从不同的方向刮过来。所有的日子都被清新或者浑浊，舒畅或者窒息，一一分割。在一场风过后，尘埃落下，又在下一场风里，尘埃浮起……它们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甚至决定不了自己的方向，但它们呈现了风的过程，自己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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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么比过程更重要呢？我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也不想去想，就这样爱着，活着，我已经幸福得快死啦。泉子喝干杯中酒，点上一棵烟，满足地吸着。那天又起风了，窗外灰蒙蒙一片，借着来历不明的光线，我看见无数尘粒从窗缝挤进来，在光的通道里轻轻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