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人性的光芒之三:感恩的心
2021-12-23叙事散文敬一兵
虽然他曾正儿八经向我介绍了他的名字,可我还是没有记住,我只记住了人们都叫他黄老三,也记得他过去是一个被父母遗弃的流浪儿,遗弃的原因,大约是父母离异。黄老三不是都江堰人,听口音像是汶川人。这个汶川人,对都江堰有很深的感情,当然,感情一词,从他……
虽然他曾正儿八经向我介绍了他的名字,可我还是没有记住,我只记住了人们都叫他黄老三,也记得他过去是一个被父母遗弃的流浪儿,遗弃的原因,大约是父母离异。黄老三不是都江堰人,听口音像是汶川人。这个汶川人,对都江堰有很深的感情,当然,感情一词,从他的嘴巴里是说不出来的,因为他不知道什么叫感情,他只是知道,都江堰是一块风水宝地,在这个宝地上,他最初讨口的时候,有人给饭吃,给衣穿。吃了别人的饭,穿了别人的衣服,自然就要替别人做事情。他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混混们做的事情,提不到桌面上来的,为此他多次进过派出所。二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小学生,他知道这样长期混下去不是办法,想来想去,还是得去学门手艺。学到了烹调手艺,他便从难兄难弟那里七拼八奏借来钱,在虹口乡开了一家小饭馆。风水宝地就是风水宝地,只用了几年的工夫,他就沾了旅游风景区的光,赚了不少的钱。
有了钱,自然就有难兄难弟找上门来揩油水。没有墨水,只有一副越变越花的肠子在肚子里蠕动的他,哪里受得了难兄难弟对他说的什么洗脚房呀,歌厅呀的美女诱惑,天不黑就关了馆子的门,溜进都江堰城区拈花惹草去了。对于快三十岁的未婚男人,包里有点钱,又有过剩的精力,总是想和女人做点那事情的欲望,我是理解的,也提醒过他多次,不要因为风流快活惹出法律上的麻烦。我对他说,不要再去嫖了,虽然我不是你那里的片警,但我还是有责任要告诉你。他表面上点头答应,背了我还是一意孤行。要不是惦记着几年前我与他人在他的饭馆里吃过饭,当他听说我们是军人时,硬是不收我们的饭钱,说他从小就很崇拜军人,以及由此而引申出他的身世时,他哭泣中表露出来的感情让我感动的话,我肯定不会认他为我的小朋友的。
果然,他出事情了。5月12日快要到中午了,他才从与他一道鬼混了一夜的风流女人租住的房屋里出来,到菜市场逛了一大圈,购买了许多饭馆急需的调料和杂什,又去一家新开张不久的面馆品尝了一番,才搭乘一辆中巴回虹口乡。黄老三坐车就和嫖女人一样,特别兴奋,这里望望,那里瞧瞧,看见路上有他认识的人,还不断探出头去和别人打招呼,一点瞌睡的意思也没有。坐在车门边的位置上,他不时看着正前方迎面扑来的景象,想象着这车是他自己在驾驶,很是得意。他的身边,坐了一个天真浪漫的小女孩,脖子上系的红领巾,特别醒目,她的家就住在黄老三饭馆不远的同一条街上,因而黄老三不断向车窗外东张西望,又不断与小女孩冲嗑子(四川方言,闲聊的意思):“娃儿,别人都到城里去读书了,你咋个往家里跑哦?”还没有听清楚小女孩回答他的话,黄老三就感觉到车子突然像扭秧歌那般左右摇晃起来,很是剧烈,接着就看见前方的山上有很多巨大的石头滚落下来,砸在公路上。他对司机大喊:“停车!快开门!开门!开门!地震了!”车门刚打开,他就一个箭步冲到了门边,想想不对,又赶紧回转身子抱起吓得发呆的小女孩,跳出车门就往车屁股后面跑,还没有跑出几步,他就被地震摇倒在地上,来不及爬起来,山体跨塌的又一个巨大岩石,落在了他身后的那辆中巴的车顶上了!他趴在地上本能地用手抱头的同时,也本能地将小女孩护在了自己的怀里。中巴车里才传出了几声惊恐而又痛苦的惨叫,更多的岩石,泥土和折断的树木,就把整个中巴车掩埋了,也把黄老三和小女孩掩埋了。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黄老三才从惊恐而变得脑海一片空白的情形里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四周,黑漆漆一片,只有岩石缝隙间,有微弱的光线和轻风飘进来。他欲挪移一下自己的躯体,却发现动弹不得,仅能够感觉到背上有一棵约碗口粗的树干和枝条,嵌在无数滚落下来的岩石中,避免了岩石直接砸在他身上的危险情形发生。此刻他方才明白,自己被山体滑坡掩埋了,所幸还没有死。他怀里的小女孩,也开始了身体的蠕动,发出了恐惧的哭泣声。由于不能够动弹,以及高度地紧张和恐惧,他也没有疼痛的感觉,不知道自己受伤了没有。
没有任何时候,死亡的恐惧,灾难的威胁,生命的脆弱,孤独的凄凉,绝望的煎熬和几乎令人窒息的黑暗,像今天这样,带给他强烈的刺激,让他万分深切地感悟到,就是在昨天,就是在他不屑的目光下溜掉的那些身上披满了阳光的小草,唱着歌谣的缕缕清风,箐间流淌的溪水每一次荡起的涟漪,还有刚才在车上别人与他打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招呼,此时此刻,都因为含满了情感的元素,变得沉甸甸的,比珠宝玉器还要珍贵。对生命的渴望,对阳光的向往,对平常日子的眷恋,让他一次又一次,竭尽全力,向了岩石的缝隙朝外呼喊:救命!救命!救命!寂寞的山峦,一定清楚地听见了他呼救的凄惨叫声,并且也一定记得,这样长时间不肯放弃希望的呼喊,一次比一次凄楚,一次比一次撕心裂肺,然后,又一次比一次,柔弱无力,直到嗓子喊哑,嘴巴干裂,精疲力尽。
如果不是成都军区某陆航团的直升飞机,在第一时间飞往都江堰上空执行灾情和航线侦察任务的时候,发现虹口乡受灾严重,以及山体滑坡造成都江堰至虹口的公路中断,并将情况迅速报告给了指挥部,指挥部立即调集在都江堰的武警官兵和部分重型机械,紧急赶往受灾现场进行抢险疏通的话,我的朋友黄老三,很有可能,现在已经变成了我印象里虹口山峦中的一粒沙子,或者溪水里的一滴水珠。他的灵魂,也很有可能,不会走上天堂,而是继续留在岩石与泥土的下面,一遍又一遍酝酿着他质朴的言辞,等待着有朝一日,我再次走在去往虹口的路上时,向我热烈倾吐而出。谁让我俩是忘年之交呢。
被武警官兵刨挖出来的黄老三,还有他护在怀里的那个小女孩,竟然完整无损,没有太大的创伤,除了黄老三的头额破了一条口子,身上有几处软组织搓伤外。早有侯在一旁的医务人员,为他作了包扎。还没有来得及将他抬上救护车,他就从担架上翻身而下,跪在医生和战士们的身前,一边不断作揖磕头,一边用沙哑的声音激动地说:“谢谢,谢谢,谢谢,你们是我的爹娘,是我的恩人,是我的救星,是我,是我……”因为肚子里没有太多的墨水,他也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结结巴巴又语无伦次地咿呀了一会,突然清晰地又说出了这样的话:“我黄老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要用我的后福,报答你们!”
大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中午,黄老三从自己坍塌的房屋废墟里,搬出能用的家什,在路边搭了一个简易的塑料棚,支了锅灶,生火做饭。远远就能够看见,他的塑料棚上,帖了一个纸板,上面歪歪扭扭写有几个大字:灾民免费就餐。有记者闻讯来采访他,他总是说,我看见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看见那些受了伤还要忍饥挨饿的人,心里难过,我自己的这条命都是解放军给我捡回来的,我没有什么能力报答,就做点饭菜给大家充充饥,烧点茶水给大家解解渴吧。由于他一个人实在是太忙碌了,不少人参加了进来,义务帮忙,比如洗洗碗,给灶堂添把柴,从自己地里摘了蔬菜送来,把自己从跨塌的废墟里刨到的老腊肉捐献出来……这些帮忙的人,有些黄老三认识,有些黄老三不认识。认不认识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大家已经成了一家人。抗震救灾的这些日子里,黄老三的内心很塌实,也很感动,曾经被人遗弃的他,没有任何时候,像现在这样亲切地感受到,人与人的心,走得这么近。
由于余震不断,加上到处都有危房耸立,废墟深处还有遇难者的遗体没有挖出来,容易引发疫病,政府作出了疏散当地受灾群众的决定。这样一来,黄老三不得不放下为灾民做饭的活计,随了虹口乡的老百姓,被安置到了成都某处的灾民临时救助中心。一个星期之后,我才得知了他所在的具体地址,特地买了一束鲜花和一些水果糕点去看他。一看见我,他就十分激动和高兴,老远就扯了嗓门大声说:“敬叔叔来了啊!”除了泪眼相望,双手紧握,一切语言,都显得多余。为了缓解伤感的氛围,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子,你真是命大福大呀!”于是,他便缓缓向我述说了上面的情形。说到伤感或是动情的地方,他忍不住又要落泪,我的心里也是酸酸的。我试图想转移他痛苦的心态,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办法,只好把话题扯到了他的未来方面。我说:“小子,给叔叔讲讲,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他想了半天,悄悄对我说:“这次地震,让我明白了报答和感恩,我今后要好好做人了。”“不再去嫖啦?”我开玩笑地问道。“不嫖了!”他的回答很坚定。停顿了片刻,他用更低的声音对我说:“叔叔,为了保证我好好做人,你得从你身边的那些小警花学生里给我挑一个来管管我,最好以后还能够做我的老婆。”哈哈一笑,我用手指点在他的额头上说:“出息了呀,小子,还敢找女警察做媳妇,呵呵,这就要看你有没有本事了哈。”
时间很紧,灾民们也需要多休息,我无法久留,便起身告辞,对他说来日方长,我会常来看他的。他默默不语,拉了我的手不肯放松,喉咙哽咽。说真话,如此情感,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我也不愿意离开内心无助而又孤独的他。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