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羊的梦里草依然羊
2021-12-23叙事散文刘梅花
羊的梦里草依然刘梅花曾经有个后院,挺大,几间摇摇欲坠的土屋里住着几家麻雀。院子荒芜着野草丛生。但荒芜着并没有荒凉的意思,就像一个人虽讷言但绝对藏着满腹的智慧。一院子杂七杂八说上名说不上名的野草,有雨照看有风照看有阳光照看,热热闹闹地生长着,……
羊的梦里草依然
刘梅花
曾经有个后院,挺大,几间摇摇欲坠的土屋里住着几家麻雀。院子荒芜着野草丛生。但荒芜着并没有荒凉的意思,就像一个人虽讷言但绝对藏着满腹的智慧。一院子杂七杂八说上名说不上名的野草,有雨照看有风照看有阳光照看,热热闹闹地生长着,天天过它们无人打扰的日常生活。
每一株每一丛都长得蓬勃而憋着气势,绝不像路边的山洼里的野花儿野草儿,那么绵软的蔫着没脾气着,任人脚踩任牛羊蹄掠。这个小镇上人太多牛太少,比牛多比人少的是羊了。天旱,羊们多半不喜欢吃路边的山洼里的草儿,太短,干厥厥的不好啃。那么没精神少筋骨的草,羊担心把自己吃成个乏羊子。
好草在深山里。羊们喜欢吃一口嫩的,拧着一股子劲的长青草,口感好,大约心情也不错。我后院里那一院子肥草肯定很符合羊的胃口,或者说更符合牧羊人的心情。尤其是一场透雨过后,草们那个绿啊,几乎绿得牧羊人晕乎乎害一场病。人惦记草比羊惦记的要厉害。因为小镇四周都是秃眉土眼的裸体山,找个两条腿的人容易找棵三片叶子的草难。进深山,路太远,雨天滑啊。
可是这是一院子普通的草么?不是。杂草里掺杂了好多中草药植物,开紫花的大蓟,淡蓝花的野薄荷,还有秦艽啦,荆芥啦,茵陈啦,黄花草啦很多啊。所以我舍不得让人割去一把草。“一花一天堂,一草一世界。”我守着一院子野花野草,守着我的梦。
可是在牧羊人眼里就是一院子肥嫩的草,比他嘴里吸的旱烟叶子值钱。他不吃烟能行,羊不吃草不是要死么。这个理儿羊都比他懂。所以下雨的日子或是天旱的冒烟的日子,羊进不了深山,它们就皱着眉头龇牙咧嘴地嚼黄草,尽管不好吃。难吃也要吃,不吃难到等饿么。
当然,要是在干茬茬的黄草堆里掺些铡碎的嫩草就好咽多了,不那么戳嘴扎嗓子了。这是牧羊人这么想的,羊没这么想。羊只认一个理,吃,活命。有绿草吃绿草,没绿草吃黄草。要是没黄草,那是人的事,不再属于羊操心的范畴之内。
没好草,羊都瘦的皮绰绰的,要毛没几根好毛,要肉没一两好肉,要皮没一张好皮子。害得镇上的屠户牛皮要到外地贩羊。俺们镇上的羊见识很短,根本不知到日常生活里有狼一说。就算有,那也只是个遥远的传说,谁见过呢。羊们只害怕牛皮,把狼再算个啥呢!可惜一般情况下,牛皮看不上它们,除非牧羊人舍得加精饲料催肥了才行。牛皮常常感叹,咱这个破地方啊,没一根好草,羊生在这儿都亏死了。做羊,下辈子,就要托生在草原才好!
牧羊人比羊操的心要多。所以,他们一有空儿,特别是雨天,就围着我的后院转悠。谁也不敢开口来讨一捆青草,我是绝对舍不得的。如果后院是砖墙的话,我敢保证,那一院子宝贝草早被人下手割完了。但问题是院墙是土墙,且年代久远已垂垂老矣。不要说下雨的日子,就算是平日,有阳光墙们干燥的时候,也没人愿意冒险翻墙而过。不用说万一,简直可以肯定的是,一旦谁骑在墙头上的话,墙愿意和他一同倒下。
所以我总觉得万物彼此之间,肯定有我们猜不透的联系相互提携相互渗透。比如这个后院,四堵年衰的破墙,两扇颤巍巍的木头门,守着一院子花草隐于尘世的大梦,一方一净土啊!若有鹤的一声清唳,我和花草该是过着深山隐士闲云野鹤的清闲日子了。
草的梦里人依然
我说过了,这不是一院子普通的草。我还没有说的是这个小镇是住在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我和我的院子就住在这个镇子上的。刚刚买下院子的那年春,我发现一墩黄鞭麻草下睡着两只虫草,小模样很可人。
我用手指拨拉拨拉,顶多也就是给它俩挠挠痒,绝没有抠出来的意思。当然,我还不认识它们就是大名鼎鼎的冬虫夏草,因为从来也没有见过,只是觉得有些独特罢了。可是逗弄虫草的时候,赶来给我送草帽的老公突然惊讶地说了一声,乖乖,虫草呀!我不知道他所说的“乖乖”是指我还是虫草,或者是个感叹词。他平日里并不多用这个词。
于是,我们议论了一会儿,决定过两天再看看这个据说冬天为虫夏天为草的奇妙小精灵。可是过几天再去看的时候,鞭麻墩下面除了苔藓还是苔藓。当然,还有几茎细草,早也没有了虫草的踪迹。
我说难道它们有翅膀么?老公想了想说,应该有腿吧?也许,是对夫妻草,被你凶巴巴的样子吓坏了,所以循着土逃走了啊!我想笑笑的时候,他突然问,如果有一天我厌倦了这个地方,想逃走的时候,你愿意跟我一起逃么?我立刻摇摇头,才不呢,我是你的肋骨么?我厌倦漂泊的日子,太喜欢安宁了。
我没有看见他遗憾的脸色,因为一串紫花牵走了我的目光。他伸长了手臂,探了腰,隔着几大株茂密的牛鼻子草摘下那串紫花,别在我的辫稍,然后在阳光下看着我沉默良久。他常常用沉默来填补大段大段的时间,只是我疏忽从没问过缘由。我向来不具备一个女人该有的细心。
车前草长在南墙下,夸张地绿了一大片。他有时采下几篇叶子,下在我喝的中药里。东墙下是茎叶软软的艾,带着白绒绒的细毛。他拔下几束,凉在一蓬大蓟顶上。端午节的时候,晾干的艾挂在我们的门眉,床头。一种幽幽淡淡的清香就穿梭在屋子里。他是个清雅的医者,骨子里喜爱植物,对于中草药尤其。他告诉我屋檐下的那几棵是秦艽,风里摆动衣裙的是薄荷……
他还喜欢牛鼻子草长到秋天时茎杆齐刷刷变红的那种肃穆。他说,我闻到了霜的萧杀之气。我仍摇摇头。我只闻到了阳光的味道和草的味道。我们都不喜欢去远处,只把零碎的空闲填塞在后院诺大的寂寥里。
我们想我们的事,院子想院子的事,草想草的事。只有时光,一点点把思想挤走,剩下具体的我们,院子,和草。其实所有的事物都是有宿命的,充满了变数的。而且凶吉未测变得不可琢磨。比如后来,确切的说去年春天的时候,我徘徊在院子里的时候,萧杀之气的霜冻刚刚过去的时候。
新草们还没发芽呢,倒伏的枯草上面坐着残雪。只有我和院子在空寂里发呆。他没有,草没有。天不说话地不说话他不说话我不说话。他不说话是因为所有的话都已说尽,无话可说,所以阴阳相隔。我不说话是因为要说的话太拥挤,不知道先说那一句才好。不发呆的是院子里燃着的一堆大火,燃料是我们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往事。我们的旧书,我们的旧物件。火焰举着一柱浓烟在空中升腾翻卷,我不知道是不是风的缘故。烟渐渐散去,像尘世间的缘。
离开了小镇。但我无法带着一个院子去漂泊。我一生的梦结束了,一院子草闲云野鹤的隐士生活也结束了。牛皮几次商议要买下院子计划做屠宰场。这太残忍了,就算草不能发芽生长,我也不能容忍我的珍贵的草根们,受此血腥的浊气和牛样临死前的哀号。
后来,终是送给一户商人,我祈求它们能照顾好我的院子。可是他们很快拆光了几件土屋的木头,拿走了一切有用的东西,最后把残壁断墙伤痕累累的空院子卖给一个粮贩子。好长时间我都不肯原谅自己,我把院子直接托付给了另一种屠户。
最后回去的时候是去年的夏天,也是我离开半年之久。后院门锁着,门口一条黑狗。我偷偷攀上邻居家的屋顶,俯看我曾经的后院。我担心一院子的花草看见我会惊叫出声来。
但院子在中午的静谧里安静的睡去了。除了残断的墙,除了他栽的三十七棵白杨苗被掘,除了新开的菜畦,一切还是基本的布局。只是啊,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尺把高的灰条草贱贱地严严地铺满了地面,在高处看不见一株其它的草。我的鞭麻墩呢?我的节节草呢?我的野薄荷呢?
也许我的宝贝草们都循土走了,集体迁徙到云高天窄的深山里去了!可是它们有翅膀吗?有腿么?一定是我没有办法带一个院子漂泊,可是他有能力带走啊——三十七棵白杨树苗,四间土屋,一院子宝贝草,还有他和草的大梦啊!只留给我啊,一个伤痕累累的现实来阻断我怀旧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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