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记忆狼
2021-12-23抒情散文wzq3316
记忆狼武志强在幻觉中,背景是乡村野外初秋的一片草地上,狼渐渐向我走近,然后狼停下。启明星还挂在天上,我手中的镰刀正哧哧地割着青草,当青草顺从地在镰刀下倒伏,并收到我的手中时,狼已停下,看着我。狼只是在此经过,而不想久留,更不想在此沉思什么。……
记忆狼
武志强 在幻觉中,背景是乡村野外初秋的一片草地上,狼渐渐向我走近,然后狼停下。启明星还挂在天上,我手中的镰刀正哧哧地割着青草,当青草顺从地在镰刀下倒伏,并收到我的手中时,狼已停下,看着我。狼只是在此经过,而不想久留,更不想在此沉思什么。狼喜欢在月夜的山岗上独自呆着,望着山下的平原、村庄,望着月亮,狼喜欢在这个时候沉思。草地距离村庄四五里,狼在经过这片草地时发现了我,狼想不到我会这么早起来割草。我是个勤快的孩子,把割草当作自己的一个任务,每天都要自觉完成的。 我专注地割着草,当我发现狼的时候,狼或许已注视了我几分钟,但狼并没有再近前一步,因为狼看到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在割草,镰刀过处,青草在倒下。镰刃闪着寒光,冰冷锋利。那曾是让狼心惊的寒光。狼甚至听到了青草倒下时的“哧哧”声,这声响细碎而繁密,紧凑而有节奏。这一切狼都能听见,狼的听觉敏税极了。因为严酷的生存法则,因为孤独,在无数个日夜里狼培养了自己眼睛和心灵的敏锐。狼甚至能听到我细微的呼吸声。狼距离我不过十几步,如果狼要扑向我,它只需一个跃、扑的动作,就能把它的两只利爪趴在我柔弱的双肩上,那时我面对的将是狼贪婪的一张血盆大口,我会怎样的惊慌失措,又因惊慌失措而无言、颤抖。但在静寂的分秒必逝的时间里这一些都没有发生,这一些均停留在事后的想象中。这至少不是一只饥饿的狼,也许刚刚过去的夜里狼已在某个地方饱餐了一顿。当狼很是明白眼前的一切时,我却对狼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危险就在身边,就在十几步之外。我是那么专注于手中的事情,以致遗忘了自己,遗忘了周围的环境。 从未见过狼的我,当时内心里没有一点狼的概念,当我抬起头,顺着镰刀和青草的方向发现不远处的狼的时候,我心里略有一动,但我并不恐慌,因为我以为那不过是一只狗,一只不像狗又像狗的狗,只是我还有过一丝疑惑,这是谁家的狗呢,大清早跑到地里来。我神态上的沉静显然对狼起了某种震慑作用,这是狼想不到的,它开始怀疑这是一个陷阱,一个为它早已预设早已准备好的陷阱,但狼并不甘心就这样溜走,因为它看到的只是一个孩子在割草,如此简单而已。 我看到狼眼神里的忧郁和疲惫。我不知道的是狼已奔波了一夜。狼的忧郁无形中拉长了它看着我的时间,正像有的时候我们因迟钝而发呆,发呆而迟钝,时间是这样缓慢。不由得你自己要保持这种姿态,而且不想尽快结束,因为这在目前是舒服的。显然,有那么一点时间里,这只忧郁的年老的狼遗忘了自己,麻木了自己,它因草地的空旷和我的出现而暂时遗忘了自己,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来了,为什么要由此路过,为什么要停留在这里看一个割草的孩子发呆。狼于一刹那的神思恍惚间陷入一个梦境,这梦境的情形我不大清楚,但它陷于梦境的恍惚状态是有的,这毕竟是一只年老的狼,年老是容易陷入回忆的,回忆是一个大大的深渊,侵吞着狼有限生命中的大量时光,这无形中缩短了它的寿命。狼所剩时日已不多,它已不能用时间来有所作为有所建树,余下的时间,狼只能等待黑暗和死亡,死亡的黑影已向狼笼罩而来,狼感觉到了这一点。狼曾经像热爱日落一样热爱日出,但现在它不想看到日出,日出会勾起狼某一部分神经的疼痛,和想起往事的悲哀。日出是时间之始,狼只想回到夜晚中去,只想看到月亮和星星,所以狼想在日出之前赶回到那座山岗上去,山岗上有它熟悉的洞穴,有它熟悉的一切,那是狼梦想开始的地方。 当我尚未意识到危险时,狼已思忖了这么多,狼已在回忆里走了几个来回。狼的成熟、老道是我所不及的,它冷静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当它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危险时,狼到底松了一口气,狼的腹部松软下来,神经不再那么崩紧,蹄爪也不再那么用力地抓着地面随时准备出击,它对自己有了信心和把握,但它并不想伤害面前这个孩子,更不想吃他。 过去有一句话,狼吃人的本性不改,其实这是不准确的,狼在有食可吃时,是不会想到吃人的,当然,人也是动物,狼被人吃,或狼吃人,在这里显示的是一个大自然严酷的生存法则,物竞天择,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事实上,人也是食肉的,人吃的肉食是不少的,摆上餐桌的就有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万物中,似乎也只有人在吃了这些“弱肉”后,愈来愈进化了,演变为一种有智慧能思想的高级动物,同时人类给大自然造成的破坏也是巨大的,这是题外话了。而狼还是那个老样子,但狼究竟是什么样子呢?狼的本性是什么?是不能单听古来有自的灌输的,我在此只想说,我们所接受的某些知识可能就是错误的。 在某一时刻,弯弯的月亮挂在墨蓝的天空,天边有几粒星子在闪烁,狼站立在山岗上,今夜,它要下到平原上,村庄里,故地重游,它想在那怀念中的路上再走一走,看一看。 月夜的寂静使这个初秋时分的村庄显得有几分凄清、荒凉,万物都沉睡了,包括人,人在自己深刻的或美好或苦痛的梦里反复辗转,走不出来。梦是未曾经历的,醒来的人也解释不清自己的梦,所以千百年来一直不停地解释下去,从而使得释梦成为一门学问。今夜,惟有夜色中行进的狼是清醒的,它走下山岗,越过小溪,穿过茂密的庄稼地,它在包围着村庄的路上徘徊,它看见村庄,它在进入村庄的路口停下。它以柔软无声的脚步走进村庄,今夜无人的街道,只有狼独自走过。村庄在今夜里静极了,甚至听不到墙角蟋蟀的鸣声,它走过池塘时,青蛙们也都销声匿迹,听不到它们的一点鼓噪。狼停下脚步,感觉这世界的奇异,它在回忆一个长久以来的梦,那时它还年轻,梦中有虫鸣唧唧,蛙声呱呱,世界在一片欢腾声中,走过池塘,这池塘就像声音煮沸似的,它想起从前,想起自己的伴侣,想起自己零散四方的儿女,而它自己现在成为一只被孤独侵袭的老狼,它感到自己有点招架不住了,也意识到自己在世上的时日不多了。山下的经历成为它长久追忆的一个梦。它一次次进入梦中,梦的稀奇古怪使它常常无法解释自己。它独自走下山岗,开始在平原上徘徊,就是为着追寻长久以来的一个梦。它想,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也没机会了,它的心境显得忧郁、感伤,对村庄的敬畏含于其中。这一次下山,狼只是想故地重游,走一走,看一看,它并不想猎获什么,也不想伤害谁。问题是我当时并没有把它当成一只狼,而是当成一只有点不普通的狗,这狗有几分阴厉、沉默,所以我没有听到狼的长嚎, 也没有因此表现得惊慌失措,充满恐惧,而是因为无知才有了一份从容、不屑,无论如何,狼没有吃我,否则就不会有现在的武志强来写这匹狼了。有时,我在某一刻陷入怀疑,眼前朦胧如幻,一片模糊,分不清青草与大地,分不清庄稼与土路,分不清记忆与存在哪一个更为真实,我是否真有这样的经历?是否真的与一只狼在草地上相遇过?但是我仍然摆脱不掉自己恍惚的记忆,摆脱不掉那只静静出现在我眼前的狼对我记忆的缠绕,宁肯相信自己是真的与一只沉默、忧郁、衰老的狼相遇过,并且隐约听到远处山岗传来一声凄厉的狼的长嚎,那里含有生命深深的悲伤,那一声酿制已久的悲恸足以使大地为之震栗,人心为之思动,哀者更哀,天色为之昏暗并且使长大的我,成人的我现在开始怀念一只狼。我对事物的敏感,我性格中的一部分由此形成。 黎明时分,清凉的露水落下来,土路是湿的,田野是湿的,草地是湿的,狼踩在草地上的蹄爪也是湿的,狼刚刚醒来的梦也是湿的。这时刻,草地上蛰伏的虫子开始爬动,一只绿蚂蚱从这一端跳到那一端,天空、大地、草木、虫子,由此体现了一种万物共荣共生的气象,环境的和谐、宁静狼是感觉到了的。狼因不时地陷入回忆而使自己情感迷惘,并且眼睛里布满了一层忧郁。狼吃人的故事是我们从小就接受的教育,比如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比如一个牧羊的孩子因为说了谎而终被狼吃掉的故事,这是我们从小就知道的,当时,有一种意识,就是狼是不吃老实的孩子的,老实听父母话的孩子都能保全自己,一个闹哭的孩子一旦被母亲吓唬说一声狼来了,孩子的哭泣声立时就能止住,这简直是一剂孩子止哭的灵药。而且狼总是先吃最不听话的说假话的孩子,所以我们都出奇的老实,不敢说谎话,我在想象中能听到狼吃人骨头时的咯咯吱吱声,总是把头埋进被子里,我怕听到这瘆人的声音。这种教育的效果是如此明显,影响是如此深刻,直接导致了我们生命的某些方向,我的胆小、怕事、老实就与这种教育有关。我们从小就是被狼吓着长大了的一群。我成为一个出了名的老老实实的不说假话的孩子,但我并没能成为一个“好”孩子,而成为了一个性格古怪,在人眼里不可理喻的“怪”孩子,当然,这也是题外话了。 无知者无畏,这句话用在我眼前的场景上真是恰当的,我因不知道是狼而不怕狼。我与狼,我们是共同完成了这对峙的几分钟时间,在相对的力量上达到了一种平衡。长久以来,村庄里的人们谈论狼,但我一直未曾亲见,所以狼在我眼里是神秘的幻象。一次我去邻村看电影,回来的路上看见后面有一团黑影子跟着我,像是在追着我,以为就是狼,黑夜里的恐惧顿时弥漫心头,幸好有从后面赶上来的同村伙伴,他们说那只是一团臭蒿,原来是风吹动一团干枯的臭蒿恰好在我后面行进,且保持了一段距离,令我心慌、害怕的一段距离,知道那是臭蒿后我当然不再害怕了,地里长有它,是我们常见的,夏夜里点燃它熏出浓烈的烟臭味能驱赶蚊子,它会在火中哔哔叭叭燃烧,我们为了只让它冒烟,会扑灭它的火焰,但它怎么看起来就像是狼呢?我对狼的印象是模糊的,心头的疑惑一直就存在。 眼前的这只狼是否吃过人我不得而知,但我想它在村庄里叼过羊,拖过猪,咬死过兔子和鸡。狼不发一声,我们共同地在这一片静域里吸吸着,一枚树叶轻轻飘下,颜色变黄,带有对过去时光的回味,草地因这片落叶而醒目、生动,大自然发出轻轻一声叹息,空气又把这声叹息潮润了,浸湿了,所以它落在地上时沉沉的。但在我眼里这不是一只可怕的可以噬人的狼,而是一只温驯的狗,当时怎能想到这是一只大清早在野外漫游的狗呢,几乎是下意识的,出于本能。山岗并不远,就在雾的后面,没有雾时,就能看见它。时光是寂静的,一只蚂蚱撅着屁股伏在草叶上正一下一下吮吸露水。似乎只有在冬天,人们才频繁地在冬夜里谈起狼,因为只有冬天,地里没人干活了,狼的前沿向前推进了几公里,十几公里,村庄面临直接的威胁。那时家家户户养狗,养狗自是为了看家护院,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为了撵狼。村庄里狗的品种不一,有一种狗叫狼狗,凶悍、凌厉像狼的狗,所以我在村庄里看到这狼狗就象狼的样子,它凶凶狺狺的样子,让我想象狼就是这般模样,在我没有见到真的狼之前,狼狗就承担了为我复现狼形象的原型。以致当真的狼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还把它当成一只狗,不过是一只狼狗,我对狼与狗的界限认识是模糊的。而且今天的狗怎么没有往日的凶相,反倒形容疲惫,眼神忧伤,是主人不在身边吗?这是可能的,狗仗人势嘛。总之,我当时并没有多的想法。长久以来我已习惯于在这里割草,我的身影和心态早已融入其中,我熟悉这里的一切。我是这充满生机大环境的一个组成部分,狼也是,狼的突然出现并不影响这里的整体环境,也不影响我此时割草的心情。 我仍在割着草,我的手指已被草汁染绿,掺杂了泥土的草汁在手上变黑,有一种苦香。空气里有一种草味,那种我所熟悉的苦涩的清香,这是锋利的镰刀不停割断草茎时才散发出的味道。我是太熟悉这种草味了,我因熟悉而感觉麻木,我习惯了这里出现的一切,并且也接受了这一只狼的出现。狼带给我恐怖的记忆由来已久,这种记忆更多是幻象中的,来自大人的描述,那种世世代代一成不变的描述。据母亲回忆,五、六十年代时,村外的野地里长满蒿草,狼频繁在此出没,甚至大白天也不顾忌。一次她与外婆在村边地里挖菜,于蒿草丛中看到狼的身影,不是一只,而是三、五只,狼成群结队,根本不怕人。据说这里还有过死人的白骨。那时的蒿草不像现在,能长到一人高,人在其中,都能藏身,这足以掩护狼进入村庄,这确是够吓人的,母亲怕吓着我,也不愿多讲,但我能想见村外蒿草滋蔓的荒凉景象,那似乎也是我对那个年代的唯一印象,感觉上说总是荒凉的,灰暗的。那时百废待兴,一切都在草创时期,村庄里的人们在忙什么呢?我一直想问母亲,又至今都没有问出,对于过去,母亲总是搪塞着,不愿多说。 后来,村庄里成立了撵狼队,村外的蒿草都砍了,烧了,开垦为土地,种上庄稼,一年年播种、收获,土地有了人气,人气的兴旺足以震慑狼的嚣张,狼渐渐地后退了,大白天不敢来了,即使黑夜,一狼出现,众狗狂吠的景象也足以使狼望而止步,不敢再近前,另外,还有隐藏在土坯墙、门洞后面手持木棒、铁锹的人呢,人会出其不意地袭击狼,让狼防不胜防。狼意识到村庄里的危险,危险在增加,狼开始改变主意,不再进村了,所以,有那么几年光景,我们村庄里不再有传言狼的消息,人们即使谈起,也像是在说一件遥远与己无关的往事,我也就是七八岁的样子,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听到一些有关于狼的故事,且现在都印象深刻,记忆犹新。开始从大人嘴里听些狼的凶残、狡诈和贪婪,我因此成为不敢说谎话的孩子、诚实的孩子,因为说谎那后果简直太可怕了,是要被狼扑过来吃掉的啊。 然而,狼一直在等待,耐心地利用着人的麻痹大意。直到有一年冬天,大雪下了一夜,早起的们慌着谈论一件事,秋生家的猪夜里被狼拖走了,雪地里留有血迹,风雪中人们循着血迹追寻一段,血迹就消失了,再看不到踪迹,大雪把什么都掩埋了,包括狼的蹄印和猪的滴血,人们只好返回。人们说,狼是翻墙进去的呢,秋生家的院墙矮,狼爬进去后又把院门打开,这才进到猪圈里去拖猪,奇怪的是猪也没咋哼哼,否则早就被秋生一家听见了,猪就这样很听话地被狼拖着走了,直到消失在茫茫的风雪中。自家养了一夏一秋的猪就这样被狼给拖走了,秋生的婆姨自是很伤心,看过空荡荡的猪圈,又坐在街门上嚎啕着哭了一阵,只能自认倒霉,对狼自然恨得咬牙切齿的。秋生家也是养狗的,狗为啥不叫呢?这是人们一直揣测犯嘀咕的问题,最后也没个答案,以至村上有人得出养狗不再有用的结论。只是秋生恨自家的狗,踢了几脚狗来解气,事情也就只得这样过去了。 我听到这个事件时想到的并不单在秋生家的损失,而是狼的形象,原来在黑夜里在我熟睡中的时候,狼已悄悄地进村了,它闪着绿光的眼睛警觉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它就在我身边在我的梦之边穿行,只有落在狼身上的无声的雪花知道狼进村了,狼像是日本鬼子悄悄进村,要给这村庄一个出奇不意还手不及的袭击,并在日后搅乱人们平静、安宁的生活,狼最后成功了,得手了,秋生家的猪被拖走了,狼得以饱餐一顿。但是卧榻之畔岂容恶狼出现的心理还是让村人们着实恐慌了一阵。我记得自己好几次在有月光的晚上,大雪盖白了村庄,月光与雪光交相辉映在窗户纸上,我夜不能成眠,睁着眼睛盯向窗户,想着那上面会突兀地出现一只黑影,狼尖尖的嘴巴伸过来,饥饿地贪婪地看着我们。或者在无月的刮着寒风的深沉冬夜,听着那一阵阵的风声,心一阵阵揪紧,想着狼无声的脚步,孤独凶残的身影,正在黑暗中徘徊,寻找着目标,是否正在走近我们窗前,每次想到这儿,我就不由得要偎紧母亲,抓着她的胳膊,或握紧她的手,并渴望有一把砍刀或木棒,并把它们放在枕边,以随时能抓起并向狼挥击而去。一个念头在我心里翻搅,我猜想窗户上的木格子是否坚实耐牢?是否能抵挡住狼的侵入?这样的恐惧一直伴随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盼得自己快点长大,能够变得孔武有力,抵挡人生的恐惧。后来才知,抵挡来自心灵的恐惧,这是我一生要做的事。 由于狼的侵袭,村庄里的人们夜里又开始锁门闭户地提高了警惕,但却再没有听到狼来的消息,狼神秘地像刮过一阵风,不再出现。人们说狼是往后面的山里去了,不敢再来了。狼似乎也并不贪。我并且想象自己会在风雪中与狼相遇,狼看着我,我看着狼,就隔几步的距离,而我赤手空拳,狼会怎么样我呢?我会怎样狼呢?我是否能勇敢地与狼搏击并打死狼?我有这样的信心、勇气和能力吗?我怀疑自己。还是我最终悲惨地被狼吃掉了?我不敢再想下去,无论其间哪一种情形,都是可怕的,是我不愿看到的。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就是经过我与狼在雪地上默默地对峙、僵持后,谁都不攻击对方,谁都无法战胜对方,彼此的孤独和沉默达到了一种平衡,世界在此静止,狼不理会我,我也不招惹狼,最后我们各自转身离去,雪地上没有了我,也没有了狼,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这是可能的,为什么不能是这样的呢?所以,那段时间里,我有一种既想遇见狼又怕遇见狼的心理,因为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一只狼。 在时光的寂静中,我能听到露水从草叶上掉落的声音,我能听到飞虫的声音,狼也肯定听到了,它站着看我,目光忧郁,而我也看着它,目光随意而散漫,显得漫不经心,狼因看着我而想到它的孩子,它的离散四方的儿女,清晨的雾气使它眼睛湿润,它想象自己的童年,想到自己的母亲,同时还想到自己现在的暮年,将来的死,“狐死必首丘”,它会在诞生自己的那座山冈上死去,在深夜里,在寂静无声的时分,它甚至此时原谅了我的出现,仿佛我的出现是不应该似的,是打搅了它平静的心绪,它看见我还是个孩子,一个对世事无知、对它不含敌意的孩子。狼涌动了一种母性的情怀,它感到自己的脚步因此会缠绵起来,柔情会摧毁它的意志。草地因露水浸润而变得发亮,像是已逝时光在上面的投影。又像是来自流水最细微的那一楼。一条黄土小路从远方伸到这里,又从这里伸展向远方,像一乎柔曼的曲子在清晨弹响。然而狼心情变得沉重,它感到自己有一颗沉重的头颅,要低垂下来,并思索一些什么,它想到万物都已到结束的时候了,生命在走向尽头,一切该结束的都将结束。然后,我看见狼转身,毫不留恋地离我而去,狼的身影消失了,草地上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想不起这只狼,我遗忘了这只狼,在我庸庸碌碌的生活中,我记忆了太多的东西,也遗忘了太多的东西,包括遗忘了这只狼,甚至遗忘了我自己。多年以后,我长大了,当我以成年人的记忆怀想起这只狼时,我已无法描述它当时的神态,时间深处,它更多留给我的是一个模糊的印象,直到它转身,缓缓地迈步进入到那条雾露浸湿的小路上消失掉。尽管围绕它我是写出了一些东西,但一多半是我现时的想象。也是多年后,在城市的我以一双成人的眼光来看动物园里铁栅栏后面的狼,一副慵懒、冷漠、无关乎人类的样子,它是不屑于搭理人呢,看不起人。也许长久的禁锢,狼动物的野性已经弱化了。这让我想到当年我所见到的那一只狼,它的那副神情,它是不在乎我呢?不屑于理我呢?而在当时,我不屑于理它,是因为它不过是我眼里的一条狗。 狼出现在我面前,它迷幻一般地出现,又迷幻一般地消失,就是这样子的。这只狼是在我梦中所见还是真实为我所见?我现在也弄不清楚了,我又在想,梦幻的也许就是真实的,而真实的也许就是梦幻的。梦幻里包含着更大的真实,比真实更真实,真实中隐显有梦幻的性质,所谓的记忆不过是现实与梦幻相互杂糅交融的结果。我站在时间的一个点上,我以孩子气的目光看见一只狼,这就是我现在所想到并且在脑海中存在的,似乎经历中真有那么一次,清晨,在一块初秋的草地上,一只狗,准确地说是一只狼出现了。当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我与这只狼时,我想我们都是存在的,我们因相互的对视而经历着所发生的一切。 狼是一个幻像?还是一份真实?当我愈是深入那个场景那份记忆,愈是感觉有几分虚幻,我甚至怀疑自己,我也是不真实的,但是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想到一只狼,想到草地和我,难道我自己是能凭空杜撰出这些吗?我在这一刻,再度陷于迷惘。也许我有自己的思维惯性,有我自己的做事方式,我总是以善良来忖度世间众生,包括一只狼,我不想让任何东西任何人物因我自己的原因受一点点的伤,所以在我眼里的狼也是温情的,并具有着如草地上雾气一般的稀世的忧伤,是那种孤独的不被同类所理解的忧伤。据说狼不仅有月夜里凄厉的哀嚎,它还能发出类似婴儿的哭泣声,以唤起世间万物和人心的悲悯。母亲说,她曾听到过这样的狼嚎的声音,而我没有听到,即使在梦中也没有听到,但我能想见那种声音,是怎样地惹人哀思,牵人心肠,并据此想起生命中那些最深沉的最脆弱最温情的东西。 当我背起一捆青草走出草地,我的裤脚已被露水打湿,有了分量,显得沉重。我的布鞋也湿透了,光脚板子在鞋里吧唧吧唧地滑来滑去。一只喜鹊已开始在路旁的杨树枝上喳喳地叫了,天色明亮了些。这时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大人,他问我:“你刚才看见一只狼吗?”我说没有,我只看见一只狗,已经走了。 那人听了,拍一下大腿,喊叫一声:“什么狗,那就是狼,狼又回来了。” 原来那就是狼,我心里顿时变得骇怕。那人骑车走了,很快,狼又回来的消息就会传遍全村。好在这时路上已能见到出工干活的村人,听到了马车的铃铛响,我才得以松口气。 我要说的是,狼是从容地离开的,而且没有伤害我一根皮毛,它上了那条土路,从另一方向消失在雾气濛濛中。我望着狼离去的方向,眼前这条土路在穿过云层的太阳光照下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后来,这后来就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村庄里不再有关于狼的消息,狼不再出没于村庄,据大人说是狼只在后山里活动了,甚至于后山里也没有狼了。而我则相信,这最后的一只狼是在一个月夜时分,在一处山岗上,静静地老死的,那是它第一次张望这个世界的地方。因为我想见了当时狼离去时的目光,那是闪烁的离世的目光,是只有在准备离开这个世界时才会有的目光。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村庄过着它平静的岁月,人们渐渐地淡忘了狼,淡忘了有过的生活,现实中有更多值得人去操心的事呢,狼被人们渐渐撇在记忆的背后去了。现在我在城市,这里的人们只有在动物园里才能看到铁栅栏后面的狼,现实中的狼成为了一个展品,任人无味地评说,从前的狼呢,已成为一个传说,也许,连传说都不传说了。我站在城市的动物园,看着铁栅栏后的那几只狼,感觉是麻木的,等于没有感觉。往事是虚幻的,过程也是虚幻的,当往事幻影一般从我心头掠过,我不能说出更多的什么,关于狼,关于我自己,关于生命中有过的那些经历。 此时,我所面对的是怀念的那只狼和怀念狼的我自己,在没有狼的日子里我怀念狼,怀念那一只给了我最初直觉印象的狼,它填补了我生命的一份空白,使我最终能为狼说出几句自己的话,而不是道听途说,口耳相传,以讹传讹,在此,我并不是要讳言狼凶残、狡诈的一面,只是这一点并不是我眼下着重要谈的。 狼的忧伤,及我与生俱来的忧伤似乎出自同根同源,那就是共同的对这世界的忧伤,这是我们的共同语言,忧伤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正像生活中的好多现象是不可改变的,面对衰老和死亡,我们只能自然地去接受,基于这一点,我似乎理解了那一只衰老的忧伤的狼在那一刻的心境。只是在这个时候我已改变了自己从前对狼的一部分认识。为了生存,动物与人,都有各自的办法,人用不着对狼那样刻薄,人骨子里的兽性表现出来,有时是要比狼还凶残百倍的。我们确实需要反思自身及自身之外的万物,我们对它们了解得还不够,有的是片面的,甚至是错误的。 我看见的一只狼,又静静地出现,静静地消失了,就像是一个梦,一片雾,一个幽灵,而它忧郁的眼神,孤独的身影,自始至终都将铭刻在我心中。
武志强
武志强 在幻觉中,背景是乡村野外初秋的一片草地上,狼渐渐向我走近,然后狼停下。启明星还挂在天上,我手中的镰刀正哧哧地割着青草,当青草顺从地在镰刀下倒伏,并收到我的手中时,狼已停下,看着我。狼只是在此经过,而不想久留,更不想在此沉思什么。狼喜欢在月夜的山岗上独自呆着,望着山下的平原、村庄,望着月亮,狼喜欢在这个时候沉思。草地距离村庄四五里,狼在经过这片草地时发现了我,狼想不到我会这么早起来割草。我是个勤快的孩子,把割草当作自己的一个任务,每天都要自觉完成的。 我专注地割着草,当我发现狼的时候,狼或许已注视了我几分钟,但狼并没有再近前一步,因为狼看到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在割草,镰刀过处,青草在倒下。镰刃闪着寒光,冰冷锋利。那曾是让狼心惊的寒光。狼甚至听到了青草倒下时的“哧哧”声,这声响细碎而繁密,紧凑而有节奏。这一切狼都能听见,狼的听觉敏税极了。因为严酷的生存法则,因为孤独,在无数个日夜里狼培养了自己眼睛和心灵的敏锐。狼甚至能听到我细微的呼吸声。狼距离我不过十几步,如果狼要扑向我,它只需一个跃、扑的动作,就能把它的两只利爪趴在我柔弱的双肩上,那时我面对的将是狼贪婪的一张血盆大口,我会怎样的惊慌失措,又因惊慌失措而无言、颤抖。但在静寂的分秒必逝的时间里这一些都没有发生,这一些均停留在事后的想象中。这至少不是一只饥饿的狼,也许刚刚过去的夜里狼已在某个地方饱餐了一顿。当狼很是明白眼前的一切时,我却对狼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危险就在身边,就在十几步之外。我是那么专注于手中的事情,以致遗忘了自己,遗忘了周围的环境。 从未见过狼的我,当时内心里没有一点狼的概念,当我抬起头,顺着镰刀和青草的方向发现不远处的狼的时候,我心里略有一动,但我并不恐慌,因为我以为那不过是一只狗,一只不像狗又像狗的狗,只是我还有过一丝疑惑,这是谁家的狗呢,大清早跑到地里来。我神态上的沉静显然对狼起了某种震慑作用,这是狼想不到的,它开始怀疑这是一个陷阱,一个为它早已预设早已准备好的陷阱,但狼并不甘心就这样溜走,因为它看到的只是一个孩子在割草,如此简单而已。 我看到狼眼神里的忧郁和疲惫。我不知道的是狼已奔波了一夜。狼的忧郁无形中拉长了它看着我的时间,正像有的时候我们因迟钝而发呆,发呆而迟钝,时间是这样缓慢。不由得你自己要保持这种姿态,而且不想尽快结束,因为这在目前是舒服的。显然,有那么一点时间里,这只忧郁的年老的狼遗忘了自己,麻木了自己,它因草地的空旷和我的出现而暂时遗忘了自己,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来了,为什么要由此路过,为什么要停留在这里看一个割草的孩子发呆。狼于一刹那的神思恍惚间陷入一个梦境,这梦境的情形我不大清楚,但它陷于梦境的恍惚状态是有的,这毕竟是一只年老的狼,年老是容易陷入回忆的,回忆是一个大大的深渊,侵吞着狼有限生命中的大量时光,这无形中缩短了它的寿命。狼所剩时日已不多,它已不能用时间来有所作为有所建树,余下的时间,狼只能等待黑暗和死亡,死亡的黑影已向狼笼罩而来,狼感觉到了这一点。狼曾经像热爱日落一样热爱日出,但现在它不想看到日出,日出会勾起狼某一部分神经的疼痛,和想起往事的悲哀。日出是时间之始,狼只想回到夜晚中去,只想看到月亮和星星,所以狼想在日出之前赶回到那座山岗上去,山岗上有它熟悉的洞穴,有它熟悉的一切,那是狼梦想开始的地方。 当我尚未意识到危险时,狼已思忖了这么多,狼已在回忆里走了几个来回。狼的成熟、老道是我所不及的,它冷静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当它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危险时,狼到底松了一口气,狼的腹部松软下来,神经不再那么崩紧,蹄爪也不再那么用力地抓着地面随时准备出击,它对自己有了信心和把握,但它并不想伤害面前这个孩子,更不想吃他。 过去有一句话,狼吃人的本性不改,其实这是不准确的,狼在有食可吃时,是不会想到吃人的,当然,人也是动物,狼被人吃,或狼吃人,在这里显示的是一个大自然严酷的生存法则,物竞天择,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事实上,人也是食肉的,人吃的肉食是不少的,摆上餐桌的就有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万物中,似乎也只有人在吃了这些“弱肉”后,愈来愈进化了,演变为一种有智慧能思想的高级动物,同时人类给大自然造成的破坏也是巨大的,这是题外话了。而狼还是那个老样子,但狼究竟是什么样子呢?狼的本性是什么?是不能单听古来有自的灌输的,我在此只想说,我们所接受的某些知识可能就是错误的。 在某一时刻,弯弯的月亮挂在墨蓝的天空,天边有几粒星子在闪烁,狼站立在山岗上,今夜,它要下到平原上,村庄里,故地重游,它想在那怀念中的路上再走一走,看一看。 月夜的寂静使这个初秋时分的村庄显得有几分凄清、荒凉,万物都沉睡了,包括人,人在自己深刻的或美好或苦痛的梦里反复辗转,走不出来。梦是未曾经历的,醒来的人也解释不清自己的梦,所以千百年来一直不停地解释下去,从而使得释梦成为一门学问。今夜,惟有夜色中行进的狼是清醒的,它走下山岗,越过小溪,穿过茂密的庄稼地,它在包围着村庄的路上徘徊,它看见村庄,它在进入村庄的路口停下。它以柔软无声的脚步走进村庄,今夜无人的街道,只有狼独自走过。村庄在今夜里静极了,甚至听不到墙角蟋蟀的鸣声,它走过池塘时,青蛙们也都销声匿迹,听不到它们的一点鼓噪。狼停下脚步,感觉这世界的奇异,它在回忆一个长久以来的梦,那时它还年轻,梦中有虫鸣唧唧,蛙声呱呱,世界在一片欢腾声中,走过池塘,这池塘就像声音煮沸似的,它想起从前,想起自己的伴侣,想起自己零散四方的儿女,而它自己现在成为一只被孤独侵袭的老狼,它感到自己有点招架不住了,也意识到自己在世上的时日不多了。山下的经历成为它长久追忆的一个梦。它一次次进入梦中,梦的稀奇古怪使它常常无法解释自己。它独自走下山岗,开始在平原上徘徊,就是为着追寻长久以来的一个梦。它想,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也没机会了,它的心境显得忧郁、感伤,对村庄的敬畏含于其中。这一次下山,狼只是想故地重游,走一走,看一看,它并不想猎获什么,也不想伤害谁。问题是我当时并没有把它当成一只狼,而是当成一只有点不普通的狗,这狗有几分阴厉、沉默,所以我没有听到狼的长嚎, 也没有因此表现得惊慌失措,充满恐惧,而是因为无知才有了一份从容、不屑,无论如何,狼没有吃我,否则就不会有现在的武志强来写这匹狼了。有时,我在某一刻陷入怀疑,眼前朦胧如幻,一片模糊,分不清青草与大地,分不清庄稼与土路,分不清记忆与存在哪一个更为真实,我是否真有这样的经历?是否真的与一只狼在草地上相遇过?但是我仍然摆脱不掉自己恍惚的记忆,摆脱不掉那只静静出现在我眼前的狼对我记忆的缠绕,宁肯相信自己是真的与一只沉默、忧郁、衰老的狼相遇过,并且隐约听到远处山岗传来一声凄厉的狼的长嚎,那里含有生命深深的悲伤,那一声酿制已久的悲恸足以使大地为之震栗,人心为之思动,哀者更哀,天色为之昏暗并且使长大的我,成人的我现在开始怀念一只狼。我对事物的敏感,我性格中的一部分由此形成。 黎明时分,清凉的露水落下来,土路是湿的,田野是湿的,草地是湿的,狼踩在草地上的蹄爪也是湿的,狼刚刚醒来的梦也是湿的。这时刻,草地上蛰伏的虫子开始爬动,一只绿蚂蚱从这一端跳到那一端,天空、大地、草木、虫子,由此体现了一种万物共荣共生的气象,环境的和谐、宁静狼是感觉到了的。狼因不时地陷入回忆而使自己情感迷惘,并且眼睛里布满了一层忧郁。狼吃人的故事是我们从小就接受的教育,比如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比如一个牧羊的孩子因为说了谎而终被狼吃掉的故事,这是我们从小就知道的,当时,有一种意识,就是狼是不吃老实的孩子的,老实听父母话的孩子都能保全自己,一个闹哭的孩子一旦被母亲吓唬说一声狼来了,孩子的哭泣声立时就能止住,这简直是一剂孩子止哭的灵药。而且狼总是先吃最不听话的说假话的孩子,所以我们都出奇的老实,不敢说谎话,我在想象中能听到狼吃人骨头时的咯咯吱吱声,总是把头埋进被子里,我怕听到这瘆人的声音。这种教育的效果是如此明显,影响是如此深刻,直接导致了我们生命的某些方向,我的胆小、怕事、老实就与这种教育有关。我们从小就是被狼吓着长大了的一群。我成为一个出了名的老老实实的不说假话的孩子,但我并没能成为一个“好”孩子,而成为了一个性格古怪,在人眼里不可理喻的“怪”孩子,当然,这也是题外话了。 无知者无畏,这句话用在我眼前的场景上真是恰当的,我因不知道是狼而不怕狼。我与狼,我们是共同完成了这对峙的几分钟时间,在相对的力量上达到了一种平衡。长久以来,村庄里的人们谈论狼,但我一直未曾亲见,所以狼在我眼里是神秘的幻象。一次我去邻村看电影,回来的路上看见后面有一团黑影子跟着我,像是在追着我,以为就是狼,黑夜里的恐惧顿时弥漫心头,幸好有从后面赶上来的同村伙伴,他们说那只是一团臭蒿,原来是风吹动一团干枯的臭蒿恰好在我后面行进,且保持了一段距离,令我心慌、害怕的一段距离,知道那是臭蒿后我当然不再害怕了,地里长有它,是我们常见的,夏夜里点燃它熏出浓烈的烟臭味能驱赶蚊子,它会在火中哔哔叭叭燃烧,我们为了只让它冒烟,会扑灭它的火焰,但它怎么看起来就像是狼呢?我对狼的印象是模糊的,心头的疑惑一直就存在。 眼前的这只狼是否吃过人我不得而知,但我想它在村庄里叼过羊,拖过猪,咬死过兔子和鸡。狼不发一声,我们共同地在这一片静域里吸吸着,一枚树叶轻轻飘下,颜色变黄,带有对过去时光的回味,草地因这片落叶而醒目、生动,大自然发出轻轻一声叹息,空气又把这声叹息潮润了,浸湿了,所以它落在地上时沉沉的。但在我眼里这不是一只可怕的可以噬人的狼,而是一只温驯的狗,当时怎能想到这是一只大清早在野外漫游的狗呢,几乎是下意识的,出于本能。山岗并不远,就在雾的后面,没有雾时,就能看见它。时光是寂静的,一只蚂蚱撅着屁股伏在草叶上正一下一下吮吸露水。似乎只有在冬天,人们才频繁地在冬夜里谈起狼,因为只有冬天,地里没人干活了,狼的前沿向前推进了几公里,十几公里,村庄面临直接的威胁。那时家家户户养狗,养狗自是为了看家护院,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为了撵狼。村庄里狗的品种不一,有一种狗叫狼狗,凶悍、凌厉像狼的狗,所以我在村庄里看到这狼狗就象狼的样子,它凶凶狺狺的样子,让我想象狼就是这般模样,在我没有见到真的狼之前,狼狗就承担了为我复现狼形象的原型。以致当真的狼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还把它当成一只狗,不过是一只狼狗,我对狼与狗的界限认识是模糊的。而且今天的狗怎么没有往日的凶相,反倒形容疲惫,眼神忧伤,是主人不在身边吗?这是可能的,狗仗人势嘛。总之,我当时并没有多的想法。长久以来我已习惯于在这里割草,我的身影和心态早已融入其中,我熟悉这里的一切。我是这充满生机大环境的一个组成部分,狼也是,狼的突然出现并不影响这里的整体环境,也不影响我此时割草的心情。 我仍在割着草,我的手指已被草汁染绿,掺杂了泥土的草汁在手上变黑,有一种苦香。空气里有一种草味,那种我所熟悉的苦涩的清香,这是锋利的镰刀不停割断草茎时才散发出的味道。我是太熟悉这种草味了,我因熟悉而感觉麻木,我习惯了这里出现的一切,并且也接受了这一只狼的出现。狼带给我恐怖的记忆由来已久,这种记忆更多是幻象中的,来自大人的描述,那种世世代代一成不变的描述。据母亲回忆,五、六十年代时,村外的野地里长满蒿草,狼频繁在此出没,甚至大白天也不顾忌。一次她与外婆在村边地里挖菜,于蒿草丛中看到狼的身影,不是一只,而是三、五只,狼成群结队,根本不怕人。据说这里还有过死人的白骨。那时的蒿草不像现在,能长到一人高,人在其中,都能藏身,这足以掩护狼进入村庄,这确是够吓人的,母亲怕吓着我,也不愿多讲,但我能想见村外蒿草滋蔓的荒凉景象,那似乎也是我对那个年代的唯一印象,感觉上说总是荒凉的,灰暗的。那时百废待兴,一切都在草创时期,村庄里的人们在忙什么呢?我一直想问母亲,又至今都没有问出,对于过去,母亲总是搪塞着,不愿多说。 后来,村庄里成立了撵狼队,村外的蒿草都砍了,烧了,开垦为土地,种上庄稼,一年年播种、收获,土地有了人气,人气的兴旺足以震慑狼的嚣张,狼渐渐地后退了,大白天不敢来了,即使黑夜,一狼出现,众狗狂吠的景象也足以使狼望而止步,不敢再近前,另外,还有隐藏在土坯墙、门洞后面手持木棒、铁锹的人呢,人会出其不意地袭击狼,让狼防不胜防。狼意识到村庄里的危险,危险在增加,狼开始改变主意,不再进村了,所以,有那么几年光景,我们村庄里不再有传言狼的消息,人们即使谈起,也像是在说一件遥远与己无关的往事,我也就是七八岁的样子,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听到一些有关于狼的故事,且现在都印象深刻,记忆犹新。开始从大人嘴里听些狼的凶残、狡诈和贪婪,我因此成为不敢说谎话的孩子、诚实的孩子,因为说谎那后果简直太可怕了,是要被狼扑过来吃掉的啊。 然而,狼一直在等待,耐心地利用着人的麻痹大意。直到有一年冬天,大雪下了一夜,早起的们慌着谈论一件事,秋生家的猪夜里被狼拖走了,雪地里留有血迹,风雪中人们循着血迹追寻一段,血迹就消失了,再看不到踪迹,大雪把什么都掩埋了,包括狼的蹄印和猪的滴血,人们只好返回。人们说,狼是翻墙进去的呢,秋生家的院墙矮,狼爬进去后又把院门打开,这才进到猪圈里去拖猪,奇怪的是猪也没咋哼哼,否则早就被秋生一家听见了,猪就这样很听话地被狼拖着走了,直到消失在茫茫的风雪中。自家养了一夏一秋的猪就这样被狼给拖走了,秋生的婆姨自是很伤心,看过空荡荡的猪圈,又坐在街门上嚎啕着哭了一阵,只能自认倒霉,对狼自然恨得咬牙切齿的。秋生家也是养狗的,狗为啥不叫呢?这是人们一直揣测犯嘀咕的问题,最后也没个答案,以至村上有人得出养狗不再有用的结论。只是秋生恨自家的狗,踢了几脚狗来解气,事情也就只得这样过去了。 我听到这个事件时想到的并不单在秋生家的损失,而是狼的形象,原来在黑夜里在我熟睡中的时候,狼已悄悄地进村了,它闪着绿光的眼睛警觉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它就在我身边在我的梦之边穿行,只有落在狼身上的无声的雪花知道狼进村了,狼像是日本鬼子悄悄进村,要给这村庄一个出奇不意还手不及的袭击,并在日后搅乱人们平静、安宁的生活,狼最后成功了,得手了,秋生家的猪被拖走了,狼得以饱餐一顿。但是卧榻之畔岂容恶狼出现的心理还是让村人们着实恐慌了一阵。我记得自己好几次在有月光的晚上,大雪盖白了村庄,月光与雪光交相辉映在窗户纸上,我夜不能成眠,睁着眼睛盯向窗户,想着那上面会突兀地出现一只黑影,狼尖尖的嘴巴伸过来,饥饿地贪婪地看着我们。或者在无月的刮着寒风的深沉冬夜,听着那一阵阵的风声,心一阵阵揪紧,想着狼无声的脚步,孤独凶残的身影,正在黑暗中徘徊,寻找着目标,是否正在走近我们窗前,每次想到这儿,我就不由得要偎紧母亲,抓着她的胳膊,或握紧她的手,并渴望有一把砍刀或木棒,并把它们放在枕边,以随时能抓起并向狼挥击而去。一个念头在我心里翻搅,我猜想窗户上的木格子是否坚实耐牢?是否能抵挡住狼的侵入?这样的恐惧一直伴随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盼得自己快点长大,能够变得孔武有力,抵挡人生的恐惧。后来才知,抵挡来自心灵的恐惧,这是我一生要做的事。 由于狼的侵袭,村庄里的人们夜里又开始锁门闭户地提高了警惕,但却再没有听到狼来的消息,狼神秘地像刮过一阵风,不再出现。人们说狼是往后面的山里去了,不敢再来了。狼似乎也并不贪。我并且想象自己会在风雪中与狼相遇,狼看着我,我看着狼,就隔几步的距离,而我赤手空拳,狼会怎么样我呢?我会怎样狼呢?我是否能勇敢地与狼搏击并打死狼?我有这样的信心、勇气和能力吗?我怀疑自己。还是我最终悲惨地被狼吃掉了?我不敢再想下去,无论其间哪一种情形,都是可怕的,是我不愿看到的。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就是经过我与狼在雪地上默默地对峙、僵持后,谁都不攻击对方,谁都无法战胜对方,彼此的孤独和沉默达到了一种平衡,世界在此静止,狼不理会我,我也不招惹狼,最后我们各自转身离去,雪地上没有了我,也没有了狼,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这是可能的,为什么不能是这样的呢?所以,那段时间里,我有一种既想遇见狼又怕遇见狼的心理,因为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一只狼。 在时光的寂静中,我能听到露水从草叶上掉落的声音,我能听到飞虫的声音,狼也肯定听到了,它站着看我,目光忧郁,而我也看着它,目光随意而散漫,显得漫不经心,狼因看着我而想到它的孩子,它的离散四方的儿女,清晨的雾气使它眼睛湿润,它想象自己的童年,想到自己的母亲,同时还想到自己现在的暮年,将来的死,“狐死必首丘”,它会在诞生自己的那座山冈上死去,在深夜里,在寂静无声的时分,它甚至此时原谅了我的出现,仿佛我的出现是不应该似的,是打搅了它平静的心绪,它看见我还是个孩子,一个对世事无知、对它不含敌意的孩子。狼涌动了一种母性的情怀,它感到自己的脚步因此会缠绵起来,柔情会摧毁它的意志。草地因露水浸润而变得发亮,像是已逝时光在上面的投影。又像是来自流水最细微的那一楼。一条黄土小路从远方伸到这里,又从这里伸展向远方,像一乎柔曼的曲子在清晨弹响。然而狼心情变得沉重,它感到自己有一颗沉重的头颅,要低垂下来,并思索一些什么,它想到万物都已到结束的时候了,生命在走向尽头,一切该结束的都将结束。然后,我看见狼转身,毫不留恋地离我而去,狼的身影消失了,草地上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想不起这只狼,我遗忘了这只狼,在我庸庸碌碌的生活中,我记忆了太多的东西,也遗忘了太多的东西,包括遗忘了这只狼,甚至遗忘了我自己。多年以后,我长大了,当我以成年人的记忆怀想起这只狼时,我已无法描述它当时的神态,时间深处,它更多留给我的是一个模糊的印象,直到它转身,缓缓地迈步进入到那条雾露浸湿的小路上消失掉。尽管围绕它我是写出了一些东西,但一多半是我现时的想象。也是多年后,在城市的我以一双成人的眼光来看动物园里铁栅栏后面的狼,一副慵懒、冷漠、无关乎人类的样子,它是不屑于搭理人呢,看不起人。也许长久的禁锢,狼动物的野性已经弱化了。这让我想到当年我所见到的那一只狼,它的那副神情,它是不在乎我呢?不屑于理我呢?而在当时,我不屑于理它,是因为它不过是我眼里的一条狗。 狼出现在我面前,它迷幻一般地出现,又迷幻一般地消失,就是这样子的。这只狼是在我梦中所见还是真实为我所见?我现在也弄不清楚了,我又在想,梦幻的也许就是真实的,而真实的也许就是梦幻的。梦幻里包含着更大的真实,比真实更真实,真实中隐显有梦幻的性质,所谓的记忆不过是现实与梦幻相互杂糅交融的结果。我站在时间的一个点上,我以孩子气的目光看见一只狼,这就是我现在所想到并且在脑海中存在的,似乎经历中真有那么一次,清晨,在一块初秋的草地上,一只狗,准确地说是一只狼出现了。当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我与这只狼时,我想我们都是存在的,我们因相互的对视而经历着所发生的一切。 狼是一个幻像?还是一份真实?当我愈是深入那个场景那份记忆,愈是感觉有几分虚幻,我甚至怀疑自己,我也是不真实的,但是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想到一只狼,想到草地和我,难道我自己是能凭空杜撰出这些吗?我在这一刻,再度陷于迷惘。也许我有自己的思维惯性,有我自己的做事方式,我总是以善良来忖度世间众生,包括一只狼,我不想让任何东西任何人物因我自己的原因受一点点的伤,所以在我眼里的狼也是温情的,并具有着如草地上雾气一般的稀世的忧伤,是那种孤独的不被同类所理解的忧伤。据说狼不仅有月夜里凄厉的哀嚎,它还能发出类似婴儿的哭泣声,以唤起世间万物和人心的悲悯。母亲说,她曾听到过这样的狼嚎的声音,而我没有听到,即使在梦中也没有听到,但我能想见那种声音,是怎样地惹人哀思,牵人心肠,并据此想起生命中那些最深沉的最脆弱最温情的东西。 当我背起一捆青草走出草地,我的裤脚已被露水打湿,有了分量,显得沉重。我的布鞋也湿透了,光脚板子在鞋里吧唧吧唧地滑来滑去。一只喜鹊已开始在路旁的杨树枝上喳喳地叫了,天色明亮了些。这时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大人,他问我:“你刚才看见一只狼吗?”我说没有,我只看见一只狗,已经走了。 那人听了,拍一下大腿,喊叫一声:“什么狗,那就是狼,狼又回来了。” 原来那就是狼,我心里顿时变得骇怕。那人骑车走了,很快,狼又回来的消息就会传遍全村。好在这时路上已能见到出工干活的村人,听到了马车的铃铛响,我才得以松口气。 我要说的是,狼是从容地离开的,而且没有伤害我一根皮毛,它上了那条土路,从另一方向消失在雾气濛濛中。我望着狼离去的方向,眼前这条土路在穿过云层的太阳光照下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后来,这后来就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村庄里不再有关于狼的消息,狼不再出没于村庄,据大人说是狼只在后山里活动了,甚至于后山里也没有狼了。而我则相信,这最后的一只狼是在一个月夜时分,在一处山岗上,静静地老死的,那是它第一次张望这个世界的地方。因为我想见了当时狼离去时的目光,那是闪烁的离世的目光,是只有在准备离开这个世界时才会有的目光。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村庄过着它平静的岁月,人们渐渐地淡忘了狼,淡忘了有过的生活,现实中有更多值得人去操心的事呢,狼被人们渐渐撇在记忆的背后去了。现在我在城市,这里的人们只有在动物园里才能看到铁栅栏后面的狼,现实中的狼成为了一个展品,任人无味地评说,从前的狼呢,已成为一个传说,也许,连传说都不传说了。我站在城市的动物园,看着铁栅栏后的那几只狼,感觉是麻木的,等于没有感觉。往事是虚幻的,过程也是虚幻的,当往事幻影一般从我心头掠过,我不能说出更多的什么,关于狼,关于我自己,关于生命中有过的那些经历。 此时,我所面对的是怀念的那只狼和怀念狼的我自己,在没有狼的日子里我怀念狼,怀念那一只给了我最初直觉印象的狼,它填补了我生命的一份空白,使我最终能为狼说出几句自己的话,而不是道听途说,口耳相传,以讹传讹,在此,我并不是要讳言狼凶残、狡诈的一面,只是这一点并不是我眼下着重要谈的。 狼的忧伤,及我与生俱来的忧伤似乎出自同根同源,那就是共同的对这世界的忧伤,这是我们的共同语言,忧伤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正像生活中的好多现象是不可改变的,面对衰老和死亡,我们只能自然地去接受,基于这一点,我似乎理解了那一只衰老的忧伤的狼在那一刻的心境。只是在这个时候我已改变了自己从前对狼的一部分认识。为了生存,动物与人,都有各自的办法,人用不着对狼那样刻薄,人骨子里的兽性表现出来,有时是要比狼还凶残百倍的。我们确实需要反思自身及自身之外的万物,我们对它们了解得还不够,有的是片面的,甚至是错误的。 我看见的一只狼,又静静地出现,静静地消失了,就像是一个梦,一片雾,一个幽灵,而它忧郁的眼神,孤独的身影,自始至终都将铭刻在我心中。
武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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