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剥离（外一篇）

　　　　　　　　　　　　　　　　　　　　1
　　少年时读“红尘一骑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读“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口舌生津，好渴望我整日跟窝头咸菜厮伴的口舌也能被荔枝宠一把啊！这渴望一直到十八岁才变成现实。周日，在县城的街瞎逛，走至水果滩前，瞥见了用红丝线系着的荔枝，十颗一把，泡清水里，每颗缀一扎长的茎，茎上留三两片绿叶。众里寻她千百度，今日得遇荔枝，我一阵狂喜，结结巴巴地问：“这荔枝，一把，多少钱？”卖水果的老板高兴地说：“摆一天了，只有姑娘一个人识的是荔枝，冲你，卖六块了！”我甩手排出六块大钱，这是我三天的生活费，竟忘了心疼。 　　回到宿舍，我迫不及待地爬上自己的上铺，把荔枝解开来，散在一张洁白的纸上，用小拇指甲盖划破荔枝皮，沿着缝隙向两边轻轻剥，果肉上覆盖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皮，跟外皮一起剥，很容易就下来了，我没经验，剥完了外皮再剥这层丝薄的皮，弄得汁水淌下来。剥了皮，就看见白里泛青的果肉，细腻柔滑，只有熟鸡蛋的蛋白差可比拟，却又比蛋白澄澈。轻轻放进嘴里，拿牙尖咬一点儿，齿颊留香。想象当年杨妃拥荔枝入怀时那粲然一笑该是何等的千娇百媚，也难怪东坡先生谪居蛮荒之地亦乐不思蜀，值了。 　　细品完果肉，更爱惜着绛红光亮的核，艳羡荔枝美仑美奂的身体内还藏着这样的七窍玲珑心！十枚果核被我用针扎了孔，拿丝线串成一串，作项链，作手镯，作风铃，作壁饰。数日，光泽褪去，皱纹堆积，再不愿日日把玩。唉，任是千般宠爱于一身，终不堪红尘重负，弃我，我弃。荔枝犹如此，人又何以堪？ 　　荔枝不像别的水果那么长远，它一年中才卖几天，长途跋涉到我们这里，更是没有几天寿相了。每年荔枝上市前，我总要跑水果摊去问几次，怕稍一轻心，就错过了。一个人，安静地、慢条斯理地剥，我喜欢这种长久的期待之后的剥离，一点一点，靠近意念中的完美，——虽然我知道，完美之后，是残败，是丢弃。
　　　　　　　　　　　　　　　　　　　　2 　　看古装戏，固执地喜欢这样一个场面：新婚之夜，新郎缓缓地剥去新娘镶着水钻盘梅花的朱红的大袄，露出里面桃红的中袄，解开中袄上密密的盘花纽扣，是紧窄合身的小袄，剥了小袄，是绣花的红肚兜。每一次诗意的剥离，都是令人窒息的惊喜。
　
　　任何一个女孩，从青涩到成熟，只有她自己才能深切体会到，身体的每一次膨胀，都伴随着疼痛和心悸。漫漫长夜，她一定无数次地想象，那个将来剥去她层层装束的人，他温柔的手指下，隐藏着怎样的柔情？ 　　终于在千思万虑之后，她答应做他的新娘。没有铺垫，没有渲染，没有山重水复，没有九曲十八弯，他忽略掉一切琐碎的细节，直奔主题。他独自一人享受抵达的快乐。 　　就这样，她寂寞地、草草地完成了从女孩到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剥离。 　　她做了母亲，感受到一个生命从身体里剥离时的那种痛，绵延不绝，刻骨铭心。才明白，剥离，总是痛的。以后，连掐一朵花，看花的茎，悬着一滴奶白的汁，将落未落，心都会轻轻一颤。
　　　　　　　　　　　　　　　　　　　　３
　　当生活像剥一颗荔枝一样，轻而易举地剥离了我们期待的完美，像剥一件衣服一样，举重若轻地剥离了我们憧憬的瑰丽，我们的心是否会痛？我们是否能够忍受这种痛，并像真正的勇士一样，一边舔着伤口，一边绽开宁静的微笑？ 　　　　　　　　　　　　　　
　　　　　　　　　　　　　　　　　　　　坟 　　　　　　　　　　　　　　　　　　　　1 　　秋天收割了庄稼，一直到来年的春天，坟便在田野里楚楚地显露出来，如寥落的晨星。 　　新的坟，饱满圆润，被花圈簇拥着，像刚刚划破的伤口，疼痛是鲜活的。有的坟，修葺平整，看得出儿女的精心呵护。有的坟，风雨侵蚀，时光之剑快要把它削平了。有的坟，荒草丛生，被野兔狐狸打了洞当作巢穴。星星点点的坟，是大地忧伤的眼睛。 　　土里生，土里长，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人，活着，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县城，最大的奢望是坐上火车看看黄土以外的地方；死了，就埋在黄土里，跟土地融为一体。肉体，变成默默拔节的庄稼；血液，变成缓缓流淌的小溪；筋脉，变成悄悄蔓延的青草；毛发，变成静静开放的野花。你是成千上万的盘古。我永远膜拜的神。 　　在坟外面，你伺候着土地。在坟里面，你滋养着土地。你与土地生死相许。土地就是你啊！ 　　从家到祖坟，几里的土路，却要走上几十年，这恐怕是世上最难走的路了。天会刮风下雨砸雹子，地会干旱盐碱塌陷，人会战争生病衰老，但是，亲一亲炕稍酣睡的崽女，看一看烟囱升腾的炊烟，想一想灶头忙碌的女人，再难走的路，也得相跟着走完。 　　在坟外面，你侍侯着庄稼；在坟里面，你滋养着庄稼。土里土外，你与庄稼生死相许，庄稼就是你啊！ 　　生命轮回不也像遍地的庄稼？刚收割了这茬，又看到新的禾苗已破土而出。黄土地以亘古不变的柔情，养育着她的儿女。 　　　　　　　　　　　　　　　　　　　2
　　结阴亲是成年人的游戏。 　　谁家的小儿弱女未婚死了，父母就会张罗着结一门阴亲，虽是阴亲，但三媒六聘的事一点也不少。这是唯一没有征的新郎新娘同意的婚礼，这是唯一没有新郎新娘参加的婚礼。 　　死去元知万事空。幼年的我，看这样的婚礼，是迷信，是荒唐，是不可理喻。假想着如果我死了，岂不是也要和一个不相干的人埋在一起吗？这些隆重的仪式，于死了的我，又有什么意义？认真地告诉母亲，明天我若死了，你不能给我找婆家啊！母亲忙不迭地来捂我的嘴。晚上趁我睡了，烧香磕头，驱附在我身上的鬼魂。 　　前两年，我的一个学生金玉，得了绝症，辞世后，想结阴亲的人家，派人来提亲。男孩的父母，金玉的父母，虔诚地操办了他们的婚礼和葬礼。父母将切肤的疼痛啊，全部倾注到一个童话里，乡亲们像《皇帝的新装》里的臣民一样极力佐证谎言的真实。这个谎言没有骗子，但所有的人又都是骗子。真诚善良的金玉，你能原谅这么多人同时撒谎吗？ 　　逝者如斯，生者还需要一个理由好好活着。 　　生不必同室，死亦可同穴。茫茫大地上游荡的孤魂野鬼，在家的庇佑下，安息吧！ 　　　　　　　　　　　　　　　　　　　　3 　　青山处处埋忠骨。哪里的黄土不埋人。是唯物的。却被我的二爷爷改写了。 　　二爷爷，年轻时，逃往国外，靠勤俭和智慧，拥有了巨额资产，年迈时不顾儿女反对，只身回到家乡。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千辛万苦，旅途劳顿，回来不长时间，就去世了。 　　这位睿智的老人，走遍大半个地球，总还是走不出一个古老的寓言——狐死首丘。
　　　　　　　　　　　　　　　　　　　　4 　　旧的坟渐渐夷为平地，新的坟又在悄悄耸起，大家匆匆赶路，去赴一个不变的约会。也不管你是骑马的，还是坐轿的，亦或赤足独行的，或早或迟，你都要抵达那个终点。这是唯一不用奋斗和妥协就能实现的人人平等。 -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