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的外祖父
2021-12-23抒情散文运涛涛
很少有人一生都喜欢漂泊四方而靠一把子力气打工,很少有人一直拒绝安逸的固定工作而选择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很少有人十几岁离家出走至老不归,很少有男人二十多岁丧妻怕后母虐待孩子而终生不再娶。我的外祖父就是这极少而又极少中的一人。当我出生时,外祖父……
很少有人一生都喜欢漂泊四方而靠一把子力气打工,很少有人一直拒绝安逸的固定工作而选择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很少有人十几岁离家出走至老不归,很少有男人二十多岁丧妻怕后母虐待孩子而终生不再娶。我的外祖父就是这极少而又极少中的一人。
当我出生时,外祖父就是我家庭中的一员,我叫他姥爷。我的祖父母在我父亲年幼时就双双不在了,我的外祖母也在母亲年幼时撒手人寰,所以我的大上代只有一个姥爷。
姥爷出生在上世纪初叶,是山西清徐人。姥爷的家境还可以,属于下中农,他小时候读过私塾,是认得字的,但他十四岁却毅然离家出走,奔走关外。姥爷虽然识文断字,却没有练过一天武术,不过,是天生神力,一身力气七八个人是近不了身的,即使是在兵荒马乱的时代,也从来不知道害怕。
姥爷不喜欢守着土地过靠天吃饭的日子,便为人打工,主要是赶马车。别人都降伏不了的烈马,在他手上,就会乖乖地听话,让怎么走就怎么走,让怎么停就怎么停。他的鞭子能让马畏惧,知道不听话后果很严重,同时,他又极其爱马,让马享受到真心的呵护,身上从来洗得干干净净,不生跳蚤等虫子,肚子里从来吃得饱饱饿不着,马儿也就愿意听话,愿意出大力。
有一次姥爷独自赶车出去,半路马车塌了,把马压在车下,马挣扎了几次站不起来,当时找不到人搭手救援,姥爷怕时间长,伤了马,上前楞是一个人把几百斤的车给抬起来,解救出了驾车的马。
在我母亲还很小的时候,姥爷赶车出门,那时东北“林海雪原”正是座山雕之流的“胡子”最猖獗的时候,说多如牛毛也不过分,老百姓是谈“匪”色变,传说“胡子”如何如何厉害,一个“胡子”用一颗子弹可以打死十个人,“胡子”只有两种人不抢劫,其中男的不劫厨子,所以很多单身走路的都随身带一把切菜刀,不是防身,是为了冒充厨师。而姥爷自己赶着车,遇到“胡子”是无论如何冒充不了的厨师脱身的。所以后来辗转得到消息,说姥爷遇难了。姥姥信以为真,急火攻心,一下子就病故了。
姥爷遇上“胡子”的事情是真的,但他没有被“胡子”伤着,而是制服“胡子”,勇猛地夺下了“胡子”手中的枪,并砸个稀烂。为了防止大股“胡子”的报复,等到有剿匪部队路过时,才一同回家,而姥姥早已经咽气了。从那以后,姥爷就自己一个人带着我母亲过,直到解放后。
刚刚建国,百废待兴,大凡出身较好,而又认字的人,政府各部门都需要,但我姥爷没有干,认为赚钱太少。那时赚钱最多的就是重体力劳动了,姥爷就干最重的活。
最重的就是火车站的装卸工了,没有机械,都是人工搬扛,每人一次要扛二百多斤的东西,一天不知要上上下下多少个来回,别人都是偶而干几次,受不了那苦遭不了那罪,因为火车没有准点,有时白天到,有时深夜来,而姥爷却始终干这个,农忙时就去粮库扛麻袋,好处是都当天结算工钱,不拖欠。在母亲的记忆中,因为姥爷赚钱多,在家做饭时候少,总是下馆子吃,所以也没有任何积蓄。即使在自然灾害最严重的三年困难时期,也从来没有缺过母亲吃的。铁路和粮库都想让姥爷正式过去工作,姥爷没答应,只愿凭力气吃饭,不受别人脸色过活。
后来母亲嫁给父亲,来到边境,姥爷后来也一起过来,仍旧哪里最重的活,就到哪里去干,尽管我父亲是知识分子,有正式工作和固定工资,姥爷也是绝不肯花别人钱的。我与妹妹、弟弟相继出生,父亲一个人的工资显得紧,姥爷就经常到外边找活干,赚的钱从来不花,都交给母亲。我只记得他为当地最大的企业赶过马车,后来因受不了厂领导的气,一怒之下不干了。厂里竟再没有人能摆弄得了那些马,车也散架,马也瘦了,不得不托人请姥爷回去,姥爷心疼可怜马,回去了,但却声明,无论是谁,只要说出一句不好听的话,立即不干,厂里答应了,姥爷才回去。厂领导以为姥爷舍不得那份工作,故态复萌,以领导的口气说了一句什么不中听的话,姥爷马上拂袖而去,任谁再来搬请也坚决不去了,并且只要是什么单位的活也不干了。姥爷用过的鞭子,经常被我拿出来把玩,成了玩具,再无用武之地了。我手里挥鞭,嘴里也喊“驾驾!挝挝!驭驭!稍稍!”想象是在马车上,可惜鞭子太长,我个子太矮,力量不够,总也抖不出那个“啪啪”的清脆响声。
姥爷开始上山“打砖”。所谓“打砖”,其实就是拆日本关东军在二战时修筑要塞或营房的砖,然后卖出去。虽然是旧砖,但非常结实耐用,五分钱一块,比新烧的红砖还贵出一分钱。“打砖”必须长期住在山中,没有房子,没有人烟,非常隐蔽,好几个月才能回来一次。姥爷从来不说在山里受的苦,偶而带回来一些日本的军用品,如钢盔、防毒面具、子弹壳、钢笔、昭和年间的钱币等,也经常发现枪支、指挥刀、刺刀、弹药等,姥爷对用来杀人的武器特别反感,从来不拿,不但不拿,也不允许别人拿,能毁坏的就地毁坏,不能毁坏的就地掩埋。
有一次家里来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是来向姥爷道歉的,说姥爷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他却趁姥爷回家换季之际,偷着把姥爷打的砖卖了,他痛说自己如何不是人,声泪俱下,姥爷责骂了他几句,不为己甚,既没有揍他,也没有追讨卖砖的钱。家人说不揍他出气也就罢了,至少自己的那份钱应该要回来,姥爷说如果不到不得已,谁能做贼啊,他去偷也许是家里有困难,其实只要开口要,姥爷也会给他的。
姥爷的钱都赚得很辛苦,但姥爷用起来却很大方,只要有人开口借,几乎没有拒绝过,即使倾囊而出,也从不犹豫。钱借出去,也从来不去催讨,还就还了,不还也就拉倒,所以姥爷的人缘极好。但姥爷却从来不去求别人,家里缺什么用的东西,或是自己动手做,或是去买,一切自给自足。只有见别人向他借东西,从来没看到他向别人借东西。我家的各种工具是最齐备的,电工、木工、瓦工用品,以及农具等,应有尽有,即使有的东西暂时没有用或只用过一次,也要有备无患。
我们上学时劳动的比例是非常多的,经常要求自带工具,比如锄草、比如拉煤砍柴,比如挑水浇园,比如割小麦、大豆,比如采摘中草药,比如挖沟填土,比如扫雪拾肥,比如拆迁旧房,我从来没有借过工具,都是用自家的东西,很多是出自姥爷的手,用起来特别趁心。
后来城市不盖平房盖高楼,用上了新型建材,没有人高价买旧砖了。而且各种工作的知识含量越来越多,只靠力气不能赚大钱了。
这时姥爷虽然余勇可贾,但已经没有多少用武之地,正好有柈子场需要夜班更夫,姥爷去了。经理觉得姥爷岁数大,柈子场面积又大,并位于市区边上,所以嘱咐,遇见小偷小摸的不一定要管,企业也不在乎丢一星半点的木材,主要注意防火,雇更夫主要是公安局强制要求,否则未必需要呢。
姥爷去了之后,很是认真,每天上岗后都在场院巡视,见到附近居民偷木材的,总是和颜悦色地相劝,一般人也就听话放下了。有个别青年,看姥爷年迈,自恃年轻体壮,偏不听话,想强行下手,可是他们动起手来,发现姥爷虽然年迈,力气却不亏,一二百斤的重物一举手就拿起来,收拾他们几个太轻松了,所以渐渐没人敢去偷了。姥爷起得早,每天早晨把场院扫得干干净净,不结实的板障子也都进行了加固维修。比较破败的企业面貌也有了改观,这大大出乎经理的想象,主动提出给姥爷加了工钱。
再后来,公安局对更夫有了年龄上的要求,七十多岁不允许上岗了。姥爷本该颐养天年,不干什么了。但他说自己能走能撂,不能吃闲饭。于是到郊外十里处的山沟旁一镐镐一锹锹独自开了一片荒地,春天开始就去种一些蔬菜和大豆、西瓜,并用木头和泥土盖起一个窝棚,经常住在里面,蔬菜都没有上化肥施农药,属于纯天然食品,成熟了一样就骑自行车翻越险坡顶着大风送回家里,到秋天,我们全家推着小车,把所有的收成拉回来。
几亩田地到市区的有几个很大的山坡,徒步也是非常难走的,何况骑自行车驮东西了,姥爷经常走很长时间才到家。我们问他是否耽误在上坡了,果然是,但不是他自己上坡费力。而是每次看到别人推东西上坡他都搭把手帮助推,帮了一个又一个,上坡后又把人家送出好远,最后自己还得返回坡下推自己的自行车。
一直坚持到八十岁,他感到手握不紧东西,使不上力,提几十斤已经很费力,一二百斤竟是用不上力举不起来了,并渐渐疼痛起来,自己念叨说,岁数大了,活到头了,连力气都没有了。我们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一问年龄,说不用检查,这个岁数肯定全身都是病,回家该吃点好的吃点,该喝点好的喝点,也不用治疗了。在我们执意坚持下,给做了检查,竟没有发现任何疾病,只是胳膊上有旧的骨折,已经错位,所以导致疼痛,而且断的部位已经长死了,无法重新接骨,于生命是无大碍的。
但姥爷说不想给晚辈添麻烦,该是走了的时候了。于是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吃药不说话,他一生都在付出,一生都在帮助亲人和别人,而当他需要亲人和别人帮助时,他拒绝了,他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人,内不愧于心,对于人生,没有贪恋,一周后,无疾而终。
他的丧礼,街坊邻居都主动来帮忙,因为自从住到这里,每天他都把楼下的道路清扫一遍,夏天扫去灰尘,冬天扫去积雪,这个楼前的道路从来都是最干净的地方。无论看见谁在打架,他没有一次不劝解的,语言不行,就动手分开双方。无论看见谁拿重物或推车吃力,没有一次不帮忙的。无论谁张口借钱借物,没有一次拒绝的。他一切赌博的东西都不沾,没有任何酒肉朋友和玩友,没事时就看一本批判用的学习资料,上面有《三字经》、《千字文》、《增广贤文》、《朱伯庐治家格言》等,他常对我讲,这是一本好书,至少这本书他看了二十多年。
姥爷走了已经十五个年头,如今又要到他的忌日了,我想起了姥爷传奇的一生,清白的一生,倔强的一生,平凡的一生。
他的坚强,他的善良,是我无穷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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