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西红柿

西红柿 　　在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个日子的某一天，我都有可能归乡探视，并无可回避地经过教会我认识第一个汉字的启蒙小学。如果说我的时间的河流是义无反顾地一往无前，那么每次路过这儿，便毫无例外地激起回流，打着漩涡；我的记忆之弦仿佛被此地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
　　沿着树林、建筑和方形护校沟，我的目光轻松地剥开了时间的外壳，这次竟然意想不到地捕捉到了一个圆溜溜又酸又涩的玩意儿，谁知道这个叫西红柿的家伙是什么时候跳到我的跟前来的；我觉得口腔顿时变作一眼清泉，沥沥而出的全是我生命往昔甘醇的地下水。
　　西红柿在我的家乡有个不大风雅的绰号叫洋柿子，跟枣子、狗子、鸡子、蛋子……一样，土气，但听上去亲切；谁不这么称呼，旁人得说他撇味了。因而，当文绉绉的西红柿一踏上这块土地，乡亲们就忙不迭地给它封了这个小名，请它脱掉西装，换上粗布小褂，围副肚兜儿——与我们原有的菜类相比，谁让它长得这般丰满而洋气，非要咱们这方水土来伺候它呢。
　　第一次遇见西红柿不在我家菜园里，当时柿苗稀罕又金贵，是在一全家下放锻炼的上海户的菜园中，也就是说，上海人和他的西红柿苗被一同发配到这儿来经风雨、见世面，接受劳动洗礼。巧的是，种植西红柿的这户上海人家的菜园三面围墙，一面紧挨护校沟，以此为屏障。缘分就藏在这里。
　　起初护校沟又浅又窄，护卫能力显然不咋滴。于是，学校在西红柿苗刚下地时抽干了水，要求我们这帮小学生每周劳动课携带铁锹开挖，拓宽加深。由于力气小，我们的铁锹都是小号的或被磨损得比锅铲大不了多少的烂铁片，施工进度如蜗牛放风般缓慢。好在，不怕干就怕站。我们发扬了愚公移山精神，通过一周又一周一节又一节劳动课不厌其烦的自然链接，和数百双确有缚鸡之力的小手的扒拉，护校沟还是逐渐变得越来越宽阔和深不可测起来，以至于放学时，我们不得不依靠一架长长的竹梯，依次从沟底攀援出来，很是乐趣得要命。
　　我眼拙，是班干，又老实守纪律，怕别人检举我偷懒，劳动积极性一向蛮高。尽管我们班级划段分配的施工点正好紧邻着种有西红柿的菜园，从春至夏，在劳动的间隙里我始终没有发觉那里隐伏着西红柿，悄悄地开花，轻轻地挂果；不过即便是看见了，我也不认得，它的身材相貌同棉花相似。直到有天劳动课正在进行时，一位同窗神神秘秘地对我耳语道：上面菜园里的西红柿能吃了！
　　在此之前我无缘得见过西红柿，光听说好吃，却不晓得是什么鲜味儿。那会儿园中的西红柿还处于青涩的发育阶段，离转红成熟至少还有十天半月的路程。看来他是等不及了。我也被诱惑得昏了头，在沟底跃跃欲试；又担心万一被家主发现，可真丑死人了。
　　放学后，沟里只剩下我俩。他开导我说不要紧，现在那家人全下地干活去了，摘几个吃吃没什么大不了，那么多西红柿，总不会一个个数数记到本子上的。想想也是，可我的态度仍旧不明朗。他看我一副犹豫不决的脓包相，便主动请缨由他打头阵。但如何从沟底爬上去又成了头痛的问题，竹梯太重，我俩使出吃奶的劲怎么也搬不动。
　　狐狸吃不到葡萄，并不一定都说葡萄酸。你看，我俩的口水直在舌头上荡秋千岂不是最好的证明嘛！我想，看来书上现成的道理贴近实践，有的也可能发生细微的变化和位移。
　　好了，别再开小差了！我这个好吃的同窗终于急中生智，想出个很绝的办法，只见他一把把我的铁锹夺过去，将两把锹平行斜靠在沟壁上，像只灵敏矫健的猴子爬上锹杆顶部，小心谨慎地把三分之一的身子探出沟面，双手一挺，两脚一蹬便蹿了上去，匍匐着切入西红柿地里。我战栗着猫在他的屁股后面，照搬照抄，连滚带爬、冷汗直冒地跟进。
　　你真没用——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大胆而小声地嘲讽我。我仰面朝天，内心自责，两只手颤抖得厉害，那青青的西红柿仿佛是十五的圆月，怎么变换手型也摘不下来，而且还把西红柿浓密肥厚的叶子弄出悉悉索索的响动；如此一来更是雪上加霜，我愈加害怕得连西红柿的边也粘不着，只得无可奈何地摸索着翠绿的叶子，傻乎乎地参拜或欣赏。
　　赶快滚回去！他家有人放工回来了，这样搞马上就会被发现——他压低声音严厉地命令我。吓得几近麻木的我如同三九天突遭冷水激面，豁然醒悟。没等他说完，我已连续几个侧身翻，像根断茎的丝瓜，横陈着跌入柔软、湿润的沟底。

　　“嘭”的一声！
　　与其说这个声音源于我的身体与地面的亲密接触，倒不如说这是我的精神与时间产生的一次强烈的爆炸声。我口干舌燥，紧闭着嘴，哪里顾得上什么疼痛，箭一般冲向竹梯，手脚麻利地攀越而过，风一般消失在徐徐下垂的薄暮的帘幛中。
　　后来，西红柿苗掉价，种植普及了。
　　每逢阳春三月，等到祖母或母亲平整完屋后的菜园地，我就会不失时机地向她们建议或者下令：其他菜随便安种，但西红柿一定要多多地栽，我爱吃！
　　如今，无论在家中或酒店的餐桌上，只要端上西红柿，不管是煎炒、凉拌还是做汤，我总是下意识地比别人多吃上几筷，既说不大顾人，吃相亦颇有些不雅。解释来解释去就那么几句旧话：西红柿含有多种人体必须的维生素，营养丰富，口感特好，以前我在乡下顶喜欢吃这个。鬼知道是不是开头那次没尝到鲜，从此便睚眦必报了。
2008年4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