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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剥离

2021-12-23叙事散文林丽霞
少年时读“红尘一骑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读“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口舌生津,好渴望我这个北方土妞整日跟窝头咸菜厮伴的口舌也能被荔枝宠一把啊!这渴望一直到十八岁才变成现实。周日,在县城的街瞎逛,走至水果滩前,瞥见了用红丝线系着……
  少年时读“红尘一骑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读“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口舌生津,好渴望我这个北方土妞整日跟窝头咸菜厮伴的口舌也能被荔枝宠一把啊!这渴望一直到十八岁才变成现实。周日,在县城的街瞎逛,走至水果滩前,瞥见了用红丝线系着的荔枝,十颗一把,泡清水里,每颗缀一扎长的茎,茎上留三两片绿叶。虽然我从未见过荔枝,但一眼瞧出那就是荔枝,像贾宝玉第一次见林黛玉说的,这个妹妹似在哪里见过,素昧平生却作旧日相识,不是诳语,只因在心里神交已久了。众里寻她千百度,今日得遇荔枝,我一阵狂喜,结结巴巴地问:“这荔枝,一把,多少钱?”卖水果的老板高兴地说:“摆一天了,只有姑娘一个人识的是荔枝,冲你,卖六块了!”我甩手排出六块大钱,这是我三天的生活费,竟忘了心疼。
  回学校的路上,我不止一次把手伸进塑料袋里,挨个儿捏捏荔枝,有一种质感清晰地传递到指尖。想起我喜爱的作家肖复兴在《荔枝》一文中描写母亲第一次吃荔枝的情景:“(母亲)筋脉突兀的手不停地抚摸着荔枝,然后用小拇指甲盖划破荔枝的皮,小心翼翼地剥开皮又不让皮掉下,手心托着荔枝,像是托着一只刚刚啄破蛋壳的小鸡,那样爱怜地望着舍不得吞下。”回到宿舍,我迫不及待地爬上自己的上铺,把荔枝解开来,散在一张洁白的纸上,学着老人家的样子,用小拇指甲盖划破荔枝皮,沿着缝隙向两边轻轻剥,果肉上覆盖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皮,跟外皮一起剥,很容易就下来了,我没经验,剥完了外皮再剥这层丝薄的皮,弄得汁水淌下来,粘了手指,心疼得不得了。剥了皮,就看见白里泛青的果肉,细腻柔滑,纹理清晰,只有熟鸡蛋的蛋白差可比拟,却又比蛋白澄澈,比蛋白糯软。轻轻放进嘴里,含着不忍咬,终究忍不住,拿牙尖咬一点儿,齿颊留香。想象当年杨妃拥荔枝入怀时那粲然一笑该是何等的千娇百媚,也难怪东坡先生谪居蛮荒之地亦乐不思蜀,值了。
  细品完果肉,更爱惜着绛红光亮的核,艳羡荔枝美仑美奂的身体内还藏着这样的七窍玲珑心!十枚果核被我用针扎了孔,拿丝线串成一串,作项链,作手镯,作风铃,作壁饰。数日,光泽褪去,皱纹堆积,再不愿日日把玩。唉,任是千般宠爱于一身,终不堪红尘重负,弃我,我弃。荔枝犹如此,人又何以堪?   荔枝不像别的水果那么长远,它一年中才卖几天,长途跋涉到我们这里,更是没有几天寿相了。每年荔枝上市前,我总要跑水果摊去问几次,怕稍一轻心,就错过了。自从有了冰箱储藏,买的相对多了些。一个人,安静地、慢条斯理地剥,我喜欢这种长久的期待之后的剥离,一点一点,靠近意念中的完美,——虽然我知道,完美之后,是残败,是丢弃。
  看古装戏,固执地喜欢这样一个场面:新婚之夜,红烛高燃,等到一干人等退下,新郎挑起新娘的红盖头,四目相视,沉默里有一种期盼潜滋暗长。新郎缓缓地剥去新娘镶着水钻盘梅花的朱红的大袄,露出里面桃红的中袄,解开中袄上密密的盘花纽扣,是紧窄合身的小袄,剥了小袄,是绣花的红肚兜。每一次诗意的剥离,都是令人窒息的惊喜。   任何一个女孩,从青涩到成熟,只有她自己才能深切体会到,身体的每一次膨胀,都伴随着疼痛和心悸。漫漫长夜,她一定无数次地想象,那个将来剥去她层层装束的人,他温柔的手指下,隐藏着怎样的脉脉深情?她一定会为此害羞,迷离,并且,幸福无比。

  终于在千思万虑之后,她答应做他的新娘。没有铺垫,没有渲染,没有山重水复,没有九曲十八弯,他忽略掉一切琐碎的细节,直奔主题。他独自一人享受抵达的快乐。而她向往的,正是那些细节。   就这样,她寂寞地、草草地完成了从女孩到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剥离。   她做了母亲,感受到一个生命从身体里剥离时的那种痛,绵延不绝,刻骨铭心。才明白,剥离,总是痛的。以后,连掐一朵花,看花的茎,悬着一滴奶白的汁,将落未落,心都会轻轻一颤。   当生活像像剥一颗荔枝一样,轻而易举地剥离了我们期待的完美,像剥一件衣服一样,举重若轻地剥离了我们憧憬的瑰丽,我们的心是否会痛?我们是否能够忍受这种痛,并像真正的勇士一样,一边舔着伤口,一边绽开宁静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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