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眼中的农具(之四)——犁铧
2021-12-23抒情散文刘敬胜
犁铧在我的记忆中是很复杂的。模糊,却又清晰。模糊是因为关于犁铧的大多数记忆,来源于别人的话语和我小时候并不完整的记忆;清晰是因为我常常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犁铧,耕耘在钢筋混凝土浇注的坚硬的城市,每破出哪怕是一小块的泥土,都是刻骨铭心的。这种复杂……
犁铧在我的记忆中是很复杂的。模糊,却又清晰。模糊是因为关于犁铧的大多数记忆,来源于别人的话语和我小时候并不完整的记忆;清晰是因为我常常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犁铧,耕耘在钢筋混凝土浇注的坚硬的城市,每破出哪怕是一小块的泥土,都是刻骨铭心的。这种复杂的记忆使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感觉犁铧既亲切,又敬畏,即熟悉,还陌生。
新华字典里的解释里,“犁”是耕地的农具;铧是安放在犁上的破土的铁片。铧之于犁就好像我们的大脑之于身体,不离不弃,谁也离不开谁。缺少了铧的犁犹如缺少了大脑的身体,是没有知觉和残缺不全的,没有什么功用;同样的道理,缺少了犁的铧就好像一个没有身体的大脑,只能是一个没有任何本事的铁片。
曾经很长的时间里,犁铧是我们村中最主要和昂贵的农具,一度焕发着灿烂辉煌的色彩,被人们保存在一个安全可靠的地方。可是,很不幸,我没有看见它的辉煌和灿烂,却眼睁睁地看见了它的消失。
我亲眼目睹了我们村的最后一张犁铧放在了一个收破烂的三轮车上,然后被“破烂张”拉走了。那是五年前一个夏天的傍晚,刮东南风,很小,家家户户的锅屋的上空飘着袅袅升起的炊烟。这时,大路上响起了“破烂张”的仿佛公鸭嘶鸣的吆喝声。破烂张常常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才来收破烂,他说这个时候去地里干活的人都回了家,也是一天中不冷不热,最舒服的时间。“收破烂了!谁家的破锅、破盆、钢铁、塑料拿来了卖——”“破烂张”的吆喝声,虽然疲疲塌塌,甚至有些沙哑,可是却有特点,尾音拖得很长。他的吆喝对大人没有什么吸引力,可是对年纪尚小的孩子却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诱惑。小孩们常常拿着父亲喝完酒的酒瓶、烂脸盆、烂铁锅、牙膏皮……换上几角零钱去代销店买上几块糖或者一包瓜子。那天我要去卖掉家中的一个烂了底的破铁锅。在我和破烂张讨价还价时,村子里的一个外号叫“大个子”的男人扛着一张犁铧气喘吁吁地来到“破烂张”跟前,顺手扔在“破烂张”的脚下。“大个子”老婆跟在“大个子”的后面,着急地问:“看看这个值多少钱?”
那应该是一张很久没有使用的犁铧。犁身上蒙上了一层灰尘,从“大个子”刚才手拿过的光滑和灰色的犁杖上,还能看见它被手无数次抚摩和紧攥过的痕迹,和岁月在它身上的折射的日渐苍老的凄凉。铧上黄褐色的铁锈隐藏了它本身该具有的明亮和白色耀眼的光华,像老人的浑浊的眼眸,没有了一丝光亮和神采。当年破土而行的威风对它来说只能是一个遥远的,现在却不能企及的梦。
“破烂张”仔细地审视着脚下的犁铧,转着圈看,还不时蹲下,拨弄一下。最后,对着“大个子”伸出了一只张开的手,一反一正地又翻转了一下。“才十块钱,你抢去吧!”“大个子”憋着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脸对“破烂张”说。“破烂张”却摇晃着头,撇了撇嘴,说:“你嫌贱,可以不卖,除了这个铧是铁,还能卖几个钱。剩下的全是木头,我买了也只能烧锅。”“大个子”的老婆一听这话急了,慌忙说:“行,十块就十块,反正放在家里也没有什么用。”大个子是“气管炎”,老婆发话,“大个子”不敢不听。“破烂张”把犁铧搬到了三轮车上,把十块钱交给了“大个子”的老婆。“大个子”的老婆拿着钱,欢欢喜喜地走了。“大个子”却狠狠地说:““破烂张”,今天真是便宜你小子了。”说完后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好像还不放心,又回了一下头看看那张犁铧,自言自语:“跟随了我二十多年了,今天却卖了,哎!”
我们村在湖边。一个濒湖的小乡村,总有大片的湖滩地。面对这样的湖滩地里,现代化的机械只能唉声叹气,无法施展它强大的力量。于是,村里就就有了许多只有一个犁铧的这种独犁。当年,我们一个小村子拥有了独犁是一个很大数目,将近四五十张,平均三户就有一张。可是,在我有限的记忆中,除了村里的住在湖边的几家残存了的四五张犁铧,其他人家的犁铧已经烂了,卖了。
犁铧不能单独去犁地,要想犁地必须要用合适的牲口拉。牲口的选择有讲究,不能用驴和马,驴子和马虽然快,但是用不了多久,便已身疲力竭,任是你怎么打也不想动身。拉犁铧的最好的牲口还是黄牛。黄牛虽然慢慢腾腾,可是有慢劲,拉上一个上午的犁铧,仍是慢慢腾腾,不紧不慢,快不了多少,也慢不了许多。当然,实在没有黄牛,也可以使用马和骡子代替。
犁地一般选择在秋收以后,雨水渐渐地稀少,夏季暴涨的湖水也开始慢慢消退,露出大片的长着草的湖滩。湖滩没人管,没有人问,谁犁出来就是谁的。大抵是天刚微明,早起的人们喝上几碗棒子面“糊糊”,吃上几个棒子面煎饼(以前的人食量比现在的人都大,吃的也多),男人套上牛车,拉上女人和犁铧套绳就向湖滩走去。如果是星期天,上学的小孩也会很幸运地坐在牛车上,享受牛车一颠一颠的乐趣。
行走在路上,清晨的凉风吹得人精神抖擞。遥望四周和天空,旱地上的大豆和玉米已经归仓,种上了麦子;广袤空旷的土地散发着湿漉漉的泥土的味道,素洁和宁静;苍茫的天空看不到边际,深邃而高远。来到了湖滩,看准地方,男人熟练地卸下牲口套,与犁铧连接在一起,随手交给身边等着的女人。自己赶快扶起犁杖,甩动手中的小鞭,嘴里吐出一句清晰地吆喝。女人牵着黄牛不紧不慢地走,男人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扶着犁杖,身后是一条三十多公分深的犁沟,和翻出的一块块油亮的黑色的肥土。孩子无处不快乐。踩着犁沟,踉踉跄跄地跟在父亲后面跑,把父亲和母亲的训斥置若罔闻。人越来越多,湖滩也越拉越热闹,像赶庙会一样地热闹。这时,太阳不失时机地挣脱白云的覆盖,照下来丝丝缕缕的柔和的阳光,给辛劳的人们在地上映出一个个美丽的影子。看着这样的一幅美丽的田园劳作图,怎么能不迷醉,怎么能不心生感慨?
当然,这些迷人的画图是父亲在无数个夜晚用语言给我描绘的。很遗憾,我没有亲眼看见过这样美丽的画图。当我拥有记忆的时候,村里的人已经注意到了湖滩隐藏的巨大潜力。人们开始开发湖滩,挖出了养鱼池,一个连着一个;抬高了湖滩,一片连着一片;修出了纵横的道路,大型的机械化的农具可以轻而易举地开进地里。犁很快地被人们遗忘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我只是凑巧在一个夕阳下的傍晚,亲眼看见了“大个子”犁地的情形。“大个子”一个人赶着他家的牛,扶着那张最后的犁铧,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逼仄的河滩上犁地,吆喝声也显得力不从心,带着无处发泄的憋屈的味道。犁铧仿佛“大个子”孤单的身影,在火红的夕阳下,形单影只,非常的可怜。
犁铧的时代毕竟过去了。也许,当它再次被提起,人们会是满脸的茫然,然后惊奇竟然世间会有这么笨重的农具,或者它只能作为一件古董陈列在农业的博物馆里,再或者,它被历史的尘烟永久地淹没,永远不会被人们提起,然而,人们永远也不能否认,有一个时代曾经属于辉煌的犁铧。看来,犁铧来到人间,可以无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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