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渴望棕熊
2021-12-23抒情散文刘虎
早在我还是地质学校的一名学生的时候,我就从英文版的《中国日报》上读到了一篇介绍祁连山野生动物的文章。在那篇篇幅不长的文章里,作者刻意地提到了棕熊。文章不仅详细地描述了棕熊的身体特征,生活习性,还浓墨重彩地向读者介绍了棕熊的存在对于整个地球和……
早在我还是地质学校的一名学生的时候,我就从英文版的《中国日报》上读到了一篇介绍祁连山野生动物的文章。在那篇篇幅不长的文章里,作者刻意地提到了棕熊。文章不仅详细地描述了棕熊的身体特征,生活习性,还浓墨重彩地向读者介绍了棕熊的存在对于整个地球和人类的深刻意义。文章说,在这个星球上,没有一个物种是多余的,正如没有一个物种是可以孤立存在的一样。棕熊是地球大家庭的一员,也是人类的朋友之一。我们离开了棕熊,就等于离开了自己的一部分,从此我们的生活将会改变。也许是自己从小就生活在河西走廊上,对祁连山有着别样感情的缘故,那篇文章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参加工作后,我所在的地质队的主要工作区恰好就在祁连山,这使得祁连山成为我工作和生活上的一个忠实的伴侣。随着岁月的流逝,它几乎可以说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在我第一次进入祁连山之前,那篇文章又跳进了我的脑海。出于好奇,就专门向一位与祁连山打了近四十年交道的老地质队员了解有关棕熊的故事。他给我讲述了五十年代时他的一个队友遭受棕熊的袭击命丧黄泉的故事。
他说,当时他们是在一个叫做桦树沟的地方搞地质普查。桦树沟位于祁连山腹地,交通条件恶劣,地势切割深,绝对高度大,因而人烟稀少,就较为完好地保存了它的原始性。时常有各种野生动物出没。他们进驻桦树沟之前,就做了充分的准备,甚至配备了一些先进的武器,专门用来防范某些野生动物的袭击。但是悲剧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出事的那天,分队正好休息。当时,多数人都呆在帐篷里面打扑克或者下象棋,而那个队友就在距离帐篷仅仅50多米外的小河边洗衣服。小河的对岸,就是一片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正是有了那片森林的掩护,那只肇事的棕熊才能够如神兵天降地对分队发动了突然袭击的。
当时天气很好,宁静的山谷里除去鸟儿的鸣叫,连风都显得温暖而柔和。一连上了好几天山的人们终于可以闲下来休息,大家的精神显得特别放松,抓紧时间享受一下这难得的清闲。没有任何一个人会预感到将有什么不幸的事情会降临到头上。当他们刚刚听到呼救声后并没有太在意,还以为是队友落到了水里头。祁连山里的河流一般都不太深,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人掉到里面也是不会出什么事情的,充其量把你的衣服弄湿。这种情况在分队是经常发生的。因此那呼叫声开始的时候也就没有能够引起大家的重视。人们继续悠闲地抽着烟,打着扑克。甚至还有一个人开了句玩笑。可是,那充满了恐怖气息的叫声却更加地强烈了。大家这才预感到出了什么大事情。他们纷纷撂掉扑克向帐篷外面跑去。等他们跑出去一看,立刻就吓呆了。原来是一头硕大的棕熊正在向队友发动袭击。棕熊挺直了身体有将近一人多高,走起路来脚下的地好像地都在震颤。队友的手里拿着一只洗脸盆想要做出一定的反抗,但是面对那个庞然大物,他的举动显得那样的孱弱和不足为道。不等他做出真正的反抗,就已经被棕熊的气势给吓倒了,半个身体落进了水里,洗脸盆掉进了水里,在水面上摇晃了两下,顺着水流漂走了。棕熊大踏步地靠近了他,只是轻轻地一掌,那个队友就重重地倒了下去。眼看着棕熊还要发起第二轮进攻,其他人员才反应过来,他们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想要吓唬棕熊,一边迅速回到帐篷里拿出了武器(那个时代的地质队完全是军事化的编制)向前冲去。谁知道,那棕熊见到这么多人围过来非但没有害怕,反而来了劲头,丢下那个队友后,张开血盆大口,吐着猩红的舌头,咆哮着,肆无忌惮地向着人多的方向发起了进攻。瞧它那阵势,好像是刻意要在人多的场合下显示一翻自己的威风。面对那骇人的气势,十几条枪发抖了——大家毕竟都是些业余选手,有几个人碰上过这种阵势呢?当时,他们连拉动枪栓的基本动作都给忘记了。有个同事甚至因为胆怯和颤抖连枪都端不住了。
在这关键时刻,幸亏他们当中有一个刚刚从朝鲜战场上转业上下来不久的专业军人。他冷静地冲到最前面,单腿点地,把枪在肩膀上支稳并瞄准之后,用精湛的冲锋枪射击技术打伤了棕熊。受伤的棕熊先是呆楞了一下,接着,它就知道自己今天遇见了真正的对手,随后停止了进攻,调头淌过河,大喘着粗气钻进森林逃跑了。
但是,棕熊的受伤逃跑并没有给那为队友带来实质性的意义。当大家冲到河边时,被抢救下来的那个队友早就已经气绝身亡了。后来,经过验尸检查,他只是胸口上挨了棕熊的一掌,可是包裹在他胸腔里的内脏已经没有一件是完好的了。
在后来的工作和生活中,我又听说了很多有关祁连山里曾经发生的一些野生动物袭击人的恶性事件。这些事件总是充满了浓烈的血腥气息。毫无疑问,这些故事在我的内心投下了浓重的阴影。它们使得我一走进祁连山那阴森森的山谷和丛林时,每一阵风吹过,都会在心中掀起一股恐怖的浪潮,深怕冷不丁地会从什么地方蹿出一只棕熊或者其其它的什么凶猛动物来,向我发动出其不意的攻击。最可怕的是,这些故事的大量存在,破坏了棕熊和其它一些野生动物在我心中的形象,使我本能地从心底里和它们对立起来了。有谁会在心里头和那些给人类带来血腥灾难的动物做朋友呢?
然而,后来的经历告诉我,我的一切担忧都只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当我已经在祁连山中漂泊了许多个年头之后,关于棕熊的经历依然还只是停留在从牧民及护林人那里听来的一些血腥的故事之中而已。不仅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别说遇到棕熊了,有时候我在山中一连转悠上一个月,连一只兔子都可能碰不上。至于獐子,马鹿,雪鸡之类被写进了法律条文里受到保护的动物,也只能在祁连山野生动物保护组织的办公室所陈列的标本柜里才能够见到了。记得有一次,我在山中遇到了一个猎人,他先是口若悬河地向我讲述了他曾经在打猎上的光荣经历。他告诉我,就在二十年前,距离他家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就可以见到狼和青羊的影子。有一年,一对狼夫妻甚至把家安到了他家对面不到一百米的一个山洞里。他无限感慨地说,那可真是一个打猎的好年代。那个时候,他们家每年都有吃不完的野味。然后,他就沮丧地向我抱怨——现在,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像模像样地打过一次猎了。特别是最近些年来,祁连山里面的动物好像都死绝了似的,他有时候一连好几个月都会没有任何收获。他说,再这样下去,恐怕他的猎枪真得只能成为一种摆设了。
不过就在前不久,我倒是在一家报纸上看到了一篇某县公安局成功破获了一起猎杀棕熊的恶性案件。报道中详细地描述了公安干警们是如何废寝忘食地投入工作,其中一位年轻的干警为了和犯罪分子搏斗还英勇负伤,而另一位干警为了在山里面守侯犯罪分子连自己父亲的丧事都没有参加,还有一位大龄的公安人员则因此推迟了自己的婚期。经过前后半年多的努力,他们终于将犯罪分子捉拿归案。为了向读者证实其所报道的内容的可靠性,该报还随文配发了一张被缴获的棕熊皮的照片。那是一张真正的棕熊皮的照片。那张皮被人为地摊在地上,并摆出了最好的姿势,供摄影者表现它的真实性。照片的相距中心,就是棕熊脑袋上的两个黑洞洞的窟窿。那里本来应该是一对明亮的眼睛。但是现在,它们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作者在文章的结尾处对这一案件侦破后所产生的社会意义做了极高的评价。他说这是我省打击偷猎野生动物所取得的重大成果,这一案件的侦破,势必会震慑那些偷猎野生动物的犯罪分子,为进一步做好保护野生动物工作起到举足轻重的促进作用。
而我面对报纸上那张熊皮时却只得出了另外一个结论——以后我可以更加大胆地在祁连山的丛林地单独行动了。因为我与棕熊遭遇的可能性又减少了许多。我特意对着棕熊皮上那两个代表着一双眼睛的黑洞洞的窟窿注视了很久。透过那两个窟窿,我看到的不仅仅是正在走向绝迹的棕熊,同时也看到了正在大量消逝的祁连山的雪峰和原始森林。
在一种遗憾的驱使下,我终于由对棕熊的恐惧变成了一种强烈的渴慕。当我走在祁连山那正在逐渐消减的原始森林之中时,我已经不再被那些充满了血腥气息的传闻所恐慌了。我甚至希望有一天能够亲自经历一下那个只存在于故事之中的惨烈的遭遇。无论如何,那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啊。但是,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种我单方面的善良的愿望罢了。山谷里除去风的怒吼和树影的婆娑以及我无望的期盼之外,就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了。
是啊,如今,在祁连山中几乎已经没有了人类不曾涉足的空白区。就是在交通最不便利的地段都可以看到淘沙金或者开煤矿的人。他们正在把无数的现代废墟和人文垃圾洒遍祁连山的每一个角落。大量天然林区里几乎随时都可能碰到刚刚被砍伐不久的树桩。再后来,在我第一次登上海拔5000多米的高峰之后,我才突然醒悟——
原本4000米就开始的雪线如今已经退却的无影无踪了,5000米的高度上也不见了昔日高原女神那令人崇敬的圣洁之躯,唯有大片大片的,满目肃杀的流石坡,用冷漠而充满敌意的目光,在迎接着我的到来。我的心里顿时一阵冰凉——人类的足迹已经征服了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但是为什么随着我们的临近,森林在逐步地消失,而洪涝和旱灾以及泥石流、滑坡、沙尘暴等灾害却在一步步地向我们逼近?
在棕熊的家园终于完全成为我们人类的乐园之后,我们才幡然顿悟,明白了自己的真实处境:人类正在把自己推上孤立无援的王者之地。真到了那一天,我们所费尽心机占领的,不过是一片没有了任何实质意义的废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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