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错落人生（二章）

　　　　　　　　　　　　　高脚杯 　　手里忙于事务的时候，便使唤儿子倒杯开水给我。 　　小儿举到我面前的杯子，是盛红葡萄酒的那种高脚杯，透明玻璃的。孩子真是天使啊，他们不拘成法，任何时候不会忘记游戏的可能。柜中那么多圆柱形的水杯，他居然选择这种危险的漂亮酒杯。 　　我举起杯来喝。这样可爱的杯子，当然得像举起奖杯一样举起来，边欣赏边喝了一大口，这样就解了渴。但是我还是一次次地举起这高脚杯，像喝红酒那样地，一点一点地乘间喝完，把两下子就可以解决的一杯白开水，弄成了一种品味，一个欣赏和凝思的过程。 　　在思索中我感觉到了水、高脚杯与人生境界的奇特关联。 　　我知道与口渴有关的是水而不是高脚杯，但是我体验到高脚杯可以激发人的欲望，甚至让人忘记口渴。我们活着的意义，常常被外在的东西遮蔽了。高脚杯里盛着的如果是爱情，将呈示生命之美，使心灵抵达新生；高脚杯里盛着的如果是功利，会鼓起欲望之帆，使灵魂驶入黑暗。 　　高脚杯代表的人生境界，应当是透明的，像黎明的天空一样灿烂的光景。我喜欢高脚杯代表的人生之轻盈、明朗与高贵。小儿的高脚杯，为我展示一颗晶莹剔透的童心，盛着纯净、想象与快乐。我所举起的书本的高脚杯呢，盛着温暖的、悲悯的心，我通过它光亮的眸子观照自己，同别人一样在阳光下酿造或者沉醉地嗓饮。我透过别人的文字的高脚杯，窥见他们济世的心、不屈的灵魂。 　　我的目光一遍遍抚摸这高脚杯，仿佛它正盛着那些伟大的名字，他们高贵的灵魂——高脚杯向我呈现出通体的光明和芬芳。 　　　　　　　　　　　　蛇行人 　　蛇，腰腹着地而行，无足而无孔不入，令人毛骨悚然。女人真是心惊肉跳。女人想幸好没有摄像机，没人看得到她黑暗中的真实面容。从未经历过的恐怖和冷漠浇过她的头脑，使眼光变得尖利如棘，如刀刺，刃气闪烁，寒光入心。女人眼睛蓦地收缩，眼光直直地收回去，好像要扫荡内心的一切温情，以抵抗蛇行者突然的闯入。 　　蛇，可悲地用肚子走路，蛇没有语言为自己申辩。它就是要表达温存，人们也是无法心领神会的。谁叫它行踪那么诡秘，而出击又能使人毙命呢？人们决不会想在一个能够杀死自己的危险分子面前去讨温情。人们总是本能地为着生存而确定利害关系，对于一条蛇，自然是厌恨多于同情了。 　　当一个人腿脚不便无法直立行走时，可以坐在轮椅上或者撑在地面挪动身体。更多的温情需要来自他的腿和他的心。但女人不是农夫，女人不是愚昧的，她是聪明美丽的，她也领教过一条蛇的出击是何等凶猛。甚至面对行走自如的女人，蛇会有嫉妒之情，蛇会在愤怒中迷失本性，伤害女人，而她无法逃避。 　　女人对于不能正常行走、极其警觉的男人，产生如此离奇的想象，是不可思议的。然而想到在生活中（尤其是婚姻中）所了解到的男女关系，女人觉得想象其实只是生活的还原。生活的怪诞甚于想象。正是荒诞无稽的遭遇促成着她的写作。荒诞甚于真实，虚构充实生活。你永远不会了解四目相对的男女的内心情绪，只有文字可以表达真相，或者探究被作者歪曲了的真实。 　　电影或者书籍，永远不如现实那样准确地，照见生活的残缺。但女人喜欢通过想象了解那些忧郁的感觉，那些唯美化之后的电影中人物内心的感觉。查泰莱夫人面对的轮椅，仿佛是一个钢铁的怪异的轨道，从受尽折磨的男人的内心一直延伸到这个世界，人人都无法避开他的轨道，他对于完美世界的羡慕和仇恨，荣誉给他的骄傲是过时的虚弱的，绝望在心头挥之不去锋利无比。轮椅上的男人对于女人的残酷，正是他对于自己的残酷，是他对于残酷世界的反映。他的残酷用心是隐蔽着的，查泰莱夫人的背叛也是不动声色的。然而心灵到底不能背离道义和人性，私奔或者放纵，使查泰莱夫人的未来充满悲剧性的悬念。谁也说不清她的命运走向。 　　电影或者生活中，有一些更为深刻的悲剧。车祸使人背上沉重的包袱，一方失去了记忆力和独立生活的能力，这时候，如果幸存者是男人，他会轻轻松松地说服自己寻找新的幸福，把包袱抛给自己年轻的寡居的母亲，如果是女人则可能不同，在名存实亡的婚姻中支撑着，心力交瘁。社会永远是双重道德呢，还是女人永远瞻前顾后的缘故呢？就是一份悲剧的感情，也能毁坏一个人的生活，像黛安娜那样，为了高高在上的生活享受，背弃了幸福，她的死昭彰了她不幸的生。 　　有多少女人——失去男人的依靠，却又不得不维护着残缺的婚姻——在黑暗中忍住双肩的颤抖呢？在我们的周围，生命尚被轻视，爱情不被崇尚。人们就在水深火热的生活里、风刀霜剑的人群里蹒跚而行，周身溅满了污泥浊水，缺少光彩。 　　蛇行人是女人内心生活的显影，矛盾精神的象征，就像阳光下向天空生长之物的阴影，照见人们内心的残缺和黑暗。蛇行人大多并不乞求同情，并且带着过分的自尊反射人们悲悯的目光。这种目光使女人感觉仿佛瞬间成了缩微标本，也成为社会丛林里失去了健康的行走方式的一个，常常以匍匐的姿势，并以惊人的速度，寻求隐藏和显现的时机，自己周身也充满了冷飕飕的凉意。
　　　　　　　　　　　（2008/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