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冬天(二)
2021-12-23抒情散文关瑞
关瑞女儿的复查结果出来了,比我想象的好。办理完繁琐的出院手续后,我们踩着雪后的阳光,回家。我们手拉着手,一路往前,追逐自己的影子。路上的积雪来不及消融,就被铲到了树沟和墙角。仿佛刚刚从一场宏大的梦魇里醒过来,它们失掉了曾经的纯白和丰满,形……
关瑞
女儿的复查结果出来了,比我想象的好。办理完繁琐的出院手续后,我们踩着雪后的阳光,回家。我们手拉着手,一路往前,追逐自己的影子。路上的积雪来不及消融,就被铲到了树沟和墙角。仿佛刚刚从一场宏大的梦魇里醒过来,它们失掉了曾经的纯白和丰满,形容猥琐,并且肮脏,在泥泞中残喘着虚弱的气息。
阳光底下,风从高大的建筑物中间强劲地穿过。残雪从枝头落下,枝头在风中晃动。刮在冬天的风,倔强,狂野,零乱,尖锐,而且长得没有尽头。开始注意到刮在冬天的风,是在安顿好女儿之后的那个午后。尽管很累,但是无法在白天安然入睡,沿着回来的路,如同追溯往事,我再次走向医院。我在医院大门对面的长椅上坐下来,我的碗里重新溢满了安静。我一直坐着,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和行人,也看那长得没有尽头的风无声地刮过。像一块抹布一样,风把午后的天空擦拭得明亮极了。但风终究无法让天空重回高远和澄澈。有一阵子,也许是用力过猛了,风让天空摇晃起来。明亮的摇晃。低沉的摇晃。空旷的摇晃。我碗里的安静也开始跟着摇晃,然后洒落出来。我突然感到口渴,渴得不行,就站起来,走进旁边的小商店,买了一瓶矿泉水,仰头灌进去,感觉好多了。回去,平躺在长椅上。树枝挑起天空的一角,泛着青白色,隐约可见风的涟漪向远处扩散。时间过去了很久,风吹斜了日头,吹暗了光线,也吹凉了我岩浆一样涌上来的荒芜。
我打电话给单位,又续了假。病假。这次是我的。有一种病毒,水草一样缠绕着我好多年了,它让我有足够的理由可以冠冕堂皇地请病假。每年一次,每次一两个月,甚至时间更长。没办法,病毒正在侵蚀内脏,结局只有一个,衰竭,然后死亡。这个结局,不能改变,但是可以延迟,比如营养,比如休息,也比如注射一种极其昂贵的药物,每天一只,最少持续一年半。死亡的结局,其实谁也改变不了,谁也注定不了,我觉得我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劳神伤悲。但是,延迟却是一顿丰盛的晚宴,我不能错过,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几经折腾,我最终选择了休息。我所在的那家报社,人少,活多,而且工资和效益挂钩,我不得不常常超负荷工作。似乎病毒也在超负荷复制和蔓延,常常使我由里向外地疼痛。我在电话里说,我又开始疼了,得请假休息。电话那头有些为难,说最近报道任务多,人手又少,但最后还是口头批准了。合上手机盖时,抹在天边的最后一丝红色已经完全消失了,剩下的天空里,装满了风。风像另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随着夜的黑落下来。
一位活动能力非常强的朋友说,生命在于静止。他的根据是,乌龟不爱运动吧,可是它长寿;猴子整天上蹿下跳,可它能活得过乌龟么?说得好像有道理,我很快认可了这个说法,并付诸实施。认可和实施它,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很多年了,我终日东奔西走,还要应付各种不堪言说的人事,真的有点疲累,有点厌倦了,该停下自己的脚步来,做一次彻彻底底的静养,否则我会疯掉,要么衰竭。我计划在这个冬天,做一只安眠的乌龟,把休息的籍口安放在静止的温床上。我尽量不出门,不赴约,甚至不开手机。大部分时间,我躺在一米二宽的只铺了一条薄薄的褥子的床上,休息,为了一种延迟。但是没有梦,只有毫无倦意的阅读,和无边无际的冥想。阅读,或者冥想,给休息涂上了厚重和浪漫的色彩。有时我给它们配上一段音乐,是我从网上下载的,刻录成光碟,在CD机里反复播放。也有在音像店里买的正版碟,比如莎拉布莱曼、布列瑟农。
冬天正在窗外被风忽紧忽慢地吹着,冷不丁就打个寒战,白色的风亮着刀尖一扫而过,天空中就涌满了阴郁的云朵。我站在四楼的阳台上,看仅一窗之隔的冬天。充斥着尘埃和萧索的光芒照在我脸上,不论白天还是夜晚,它都清晰地照见了我的孤独和忧伤。窗户玻璃上,残留着秋雨的痕迹,弯弯扭扭,自上而下,很多条,冬天看上去愈加支离破碎。
我每天都打开电脑,但是不上网,也不写作。新建一个文档,看着它发呆,直到屏保里两条彩带亮闪闪地翻飞。我因为写作而更多地体会到了时光的快乐,但是写作本身却不是快乐的。它容易使人身心劳顿,甚至感到痛苦。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结束对经验和经历的重复,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可是一头扎进去才发现,自己又陷入了新的重复境地。犹如一个追捕猎物的猎人,好容易钻出了一片密林,结果猎物的足迹又将他带入另一片密林。我决定停止追踪,在进入新的一片密林之前,我需要安静下来,像对着镜子那样,仔细端详和审视一番自己。这个过程,其实早在初秋就开始了。那时候,我的碗里盛满了安静,即便不小心晃掉了,再舀一碗来,接着安静。在那个盛大的节日里,我有挥霍不尽的安静。我用文字来表达我的安静,也用文字来叙述那个节日。现在,冬天正渐渐深入所有的角落,安静就显得更加重要。安静意味着慢下来。让自己慢下来,也许会让这个冬天稍稍呈现出一些饱满和丰腴来。谁知道呢?
风把日历翻过一页,又翻过一页,冬至很快就给翻到了。我赶紧用手捂住那一页,生怕被风又匆匆翻过去。“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之至,故曰冬至”。我像经文一样反复诵读,试图从中找到冬天的真相。
那天,我带着女儿,在影剧院门口坐上一路公交车,准备去公园。车里人很多,一群学生大声说着考试的事。我和女儿坐在最后一排,结果到了公园门口那站,我们还没有挤到车门口,公交车就又启动了。我们只好在下一站下车,步行往回走。我们一路开着天真的玩笑,阳光在路上投下两个童年的影子。
公园门票又涨价了,一张三十块。我没有买票,掏出记者证给把门的。她看看证件上的照片,有看看我,满眼都是认真的疑惑。这照片怎么不像你啊?我说,那是我高中毕业时候照的。她还是疑惑。我又说,你别看头发(那时我的头发很长,现在一直留短发),看眼睛。她果然抬眼看我的眼睛,然后笑了,嘴角微微一挑,示意我们进去。
仿佛从喧嚣、浑浊的空中一下子掉落到安静、明澈的地面上,我彻底放松了自己,内心涌上来一种从未有过的疏朗和慵懒。长长的走廊,葡萄的枝条都已干枯,空留混凝土的支架把阳光分割成一块一块。走廊的尽头,那些开花的树正在睡去,树底下还依稀可见上一个春天丁香和刺梅的残梦。一眼淌了几千年的泉,依旧汩汩地往外冒水,泉底闪烁着密密麻麻的硬币的光泽。整个公园,甚至整座城市,都因了这眼泉而出名。可我总怀疑,现在的泉水很可能是自来水,下面安置着一个喷头,就像世纪广场上的喷泉那样。没人在乎这到底是此水还是彼水,只要它冒出来,就是历史,就是名胜,就是人民币。还有几个游人也围在泉边,浑身搜出几枚硬币往水里扔,据说要是能扔到泉眼上,就会有好运。他们操着外地口音,兴奋地说笑。再往前,是一片湖水。石桥,石舫,和枯黄的树叶一起浮在湖面上。我们走在湖边的石径上,沙枣树,柳树,和杨树伸出各自的枝条,在头顶相互纠缠在一起,看得见的天空已然零碎不堪。没有一丝声响,肥硕的鱼在湖里游动,上浮,或者下潜,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我朝湖里扔了一块石头,我听到了湖的深度,也听到了冬天的深度。我们爬上山顶,视野却越来越小。眼前密布的树木,肤色灰白,枯瘦如柴。每一棵的身上,都刻满了名字,刀痕深浅不一,字迹五花八门。我仔细辨认那些名字,试图找到一两个我熟知的,但是没有。
从公园出来,我们在车站很快等来一路公交车。上车后才知道,居然是去时坐的那辆,依旧是最后一排的那个座位。是女儿先发现的,她说她在前排座椅的靠背上偷偷贴了一个加菲猫的贴画,现在还在。我笑了。时间不同,方向相反,又能怎样呢?我们返回到原来的环境中,又坐在了原来的位置上。是缘定的再现,还是无意的巧合?我又一次想到了重复这个词。车窗外,阳光冷冷地飘飞,风吹乱地面上的树叶和纸屑,黑色的人影在风里摇晃。透过车窗,我努力在他们中间寻找我自己的影子,就像寻找冬天的真相。
在那里,一定有,也一定在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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