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小姨（修改稿）

小 姨　（修改稿） 　　小姨和大舅的女儿同年同月出生，姥娘生下小姨马上下地烧水做饭洗洗涮涮。日子本来没油水，稠一点的汤饭又都盛给了大舅妈，小姨没奶吃，姥娘顿顿灌她一勺地瓜面糊糊，竟然活了下来。 　　活下来的小姨，瘦小羸弱，却有骨气。好吃的，闻也不闻，新衣服，看也不看，统统让给大表姐，表示我是小姑，她是孩子。我比小姨小三岁，去姥娘家，常被大表姐欺负得哭，小姨一只手背帖在大表姐屁股上，另一只手很响的拍一下，说，别哭了，看我打她了吧！大表姐冲我做鬼脸，我再哭，非让小姨真打她。大舅妈过来训斥小姨，叫她们净打仗，你是怎么看孩子的？大舅妈一张黑脸从不见笑容，我害怕她，立即噤了声。小姨默默牵了我的手，去别处玩。 　　大舅的二女儿、三女儿，小舅的大儿子、二儿子，糖葫芦一样挨肩儿，小姨没完没了地看起了孩子。大表姐因为读书太差，对我心存敬畏，所以去姥娘家，总是上赶着和我说话。我不屑理她，只和小姨在一起，帮她哄那些小崽子，帮她刷锅刷碗，喂猪喂鸡，稍一消停，她就让我教她认字。人口手，大小多少，山石田土，她记得特别快，我替下来的课本都给了她，她像得了宝贝。 　　小姨十八岁时，就有人上门提亲。那家弟兄七个，他最小，加上从小没了娘，光景自然不好。姥娘起先不同意这门亲事，一来嫌穷，二来嫌兄弟们多，容易生是非。可小姨对他非常中意，姥娘劝也不听。她和我娘背后嘀咕，梅子从小命不好，嫁这样的人家，不是凉水挪到冰上吗？年轻的小姨，不会想那么多，她沉浸在十八岁的爱情里。没上过学的小姨，居然能看懂小姨夫寄来的信。那时，他们刚订婚，因为小姨夫在外面打工，用小姨的话说是干工作的人，所以不像别的农村人那么封建，他常常给小姨写信。小姨把信藏在大褥子底下，恨不能一天拿出来看三遍。不就是白纸黑字吗，上面还印着花不成？有一次，趁她去赶集，我偷偷拿出一封，天！小姨夫整封信没有一个标点，只是隔一些字就写上小姨的名字“梅”，“梅”就是这句话和那句话之间的停顿，我数了数，一张纸上光“梅”就有二十多个。小姨回来，我绷住笑，说，梅，回来了？梅，冷不冷？梅，买什么好吃的了？小姨先是一楞，随即脸红起来，满屋子撵我。 　　晚上，我挤进小姨的被窝里，央她讲讲对小姨夫的印象。小姨说，第一次见面，我们总共说了两句话，你猜。我说，一见钟情，或者我爱你？小姨掐我，说啥呢，小孩子不害臊。他问我，昨天，你们村刮大风了吗，我们村刮的风可大了。我大笑，小姨，他这不是废话吗，你们俩村离着三里地，哪能一个刮风一个不刮，除非你有定风丹。你怎么回答的？我说刮了呀。第二句呢？他说，我贵姓纪，你贵姓呢？我就说，我贵姓田。我哈哈大笑，小姨，你俩真是半斤八两，哪有自己说自己贵姓什么的啊！等你们以后有了孩子，一定供他读大学，最不济也让他初中毕业，不然像你俩一样，啥都不懂。 　　我的话像一枚钉，无意中戳到了小姨的痛处，她沉默了。 　　小姨怀第一胎的那年，我们这里的计划生育工作如火如荼，因为不到生育年龄，办不出准生证来，已有八个月身孕的小姨，和村里的另一位妇女被拉到医院，计生人员在产房外监督她们做人流手术。小姨死去活来地折腾了一天一夜，引下来一个头发黑黑嘴唇红红的男婴。小姨夫不在家，娘和二姨在走廊里掉了一天一夜的眼泪。之后的一两年，小姨动不动就感冒，还查出了心脏病，小姨夫辞了工作回家。 　　我师范毕业那年，小姨生下女儿，我和娘去看她。她极虚弱，连笑一笑，似乎也要用很大力气。小姨夫喂她小米饭拌红糖。娘立刻下厨，把带去的老母鸡熬成汤，她只喝了一点点。 　　小姨村里，人多地少，女儿三岁了，她娘儿俩才分到口粮地，之前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全从小姨夫一口人的地里出，日子清水照影。同龄人结婚，娘家有陪嫁，婆家有新房，小姨不一样，姥娘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给她，小姨夫家只有两间旧坯房容身。小姨过日子心气高，贷款买拖拉机，小姨夫跑起了运输。砖、瓦、石头、水泥、沙子，所有能盖房的东西，都运了个遍，年底算帐，除了还贷款钱和油钱，所剩无几。小姨夫是实在人，从不赚亲戚朋友的钱，心里有数的，过年送他一箱酒，给孩子买件衣服，心里没数的，甩甩手就算了。吃了亏，又不长记性，再有巧支使他的人，还是让钱，表示亲戚朋友们用他，是看得起他，再赚钱，那成什么人了？七八年下来，赚了个破拖拉机，新房依然没影儿。 　　小姨和小姨夫一个单子吃药，同样的毛病。人情来往，小气了不行，别人对他们好一些又寝食难安，非要逮个机会加倍还人家的好。娘家夫家的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订婚结婚生孩子，一出接一出，她和小姨夫是长辈，一份一份拿得出手的礼物，都是从牙缝里省的。十一年前我结婚，小姨送的一百块钱，是从二姨那里借的，她觉得少，又抱了一床她结婚时陪嫁的新被子。那时我工资刚套改到三百，一百块钱于小姨已属不少。 　　油一涨价，小姨夫不开拖拉机了，到镇上的铸造厂打工，常被溅出的铁水烧了衣服，有一回还烫到脚，在家里养了个把月。我去看他，顺便把老公穿过的旧衣服找了一包给他当工作服，小姨高兴地说，这下可不愁了。表妹在我老公的班上读书，我做好吃的就让老公喊她来吃。我对小姨说过多次，不要让表妹给我带东西，怪沉的，米、面、面条，我自己上街买也不贵。她每次答应，过后照样带来。有一次，给我带一只她自己喂的宰杀干净的大公鸡，吃饭的时候，我问表妹，我炖的鸡好吃还是你妈炖的好吃？孩子说，我妈没炖过鸡，煮过鸡架。 　　小姨有一块地靠河，河多年无水，已是干沟一条。春天，她的四嫂子在河坡上种了一溜树，小姨说，树要是长起来，遮太阳，拔养分，我这一亩半地，还能长庄稼吗？她四嫂子眼一瞪，说，那河坡是你家的呀？让小姨夫去说，小姨夫碍于兄弟情面，不去。她跟四大伯哥说明情况，他说，知道了，我告诉你四嫂拔了。眼看着小树发芽，长叶，蹭蹭长高，给庄稼打伞了，她四大伯哥还是光说不砍。小姨急了，指着他四大伯哥的鼻子说，你那张破嘴，怎么还不如个老娘们儿的x呢？她四大伯哥脸上挂不住，甩手打了她一记耳光。听二姨说起这事，我觉得不可思议，一向温柔善良的小姨怎么强悍得泼妇一般？二姨叹口气，说，她四大伯哥就是欺负她没儿子，霸占了她的宅子后觉得她软弱，又处处别扭她，这是逼着哑巴说话了。 　　小姨有心脏病，本来不打算生二胎的，没办法，也花钱办了二胎指标。前年冬天，我正做美容，刚涂了面膜，小姨夫打电话说小姨要生了，让我去医院帮忙。我仓促赶到，小姨已经滴了催产素，宫缩还是很慢，我问医生二胎应该顺产些吧？医生说，隔头胎十多年了，和初产妇一样，不过，有个偏方，蓖麻油炒鸡蛋，吃了管事。我立即回家炒了给她吃，不见效。鉴于她有心脏病史和羊水浑浊的特殊情况，医生建议她做剖腹产。他们小声讨论钱的问题。我悄然转身，取了工资给小姨夫。小姨一个劲儿地问我和老公商量了吗，我只好当着她的面给老公打电话，知道他欣然同意，才说生完孩子卖了粮食一定还我。 　　二胎生了女儿。小姨哭了，说自己就是没儿子的命，早知道生丫头就不生了，孩子将来也得受这些罪。我娘说，她又想起第一个被流掉的儿子了。政策有规定，生完二胎的女人都得做输卵管结扎手术，小姨拿出患心脏病的病历，人家说既然能生孩子，就能做结扎。我又陪着她，经历了一次疼痛。 　　要盖新房，要拉扯两个孩子长大，要供她们读大学，三十八岁的小姨，脸上已经皱纹密集。能不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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