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深院梧桐

　　我拎着铲子在院子里玩土，忽然发现石榴树旁冒出个小苗苗，茎子软软的，叶片圆圆的，风细细一吹，就东摇西晃。昨天我还在这里把一只小雏鸡送上黄泉路，奶奶追打我时丢下的小木棍仍在，只是不曾见这小苗。我丢了铲子，欢叫着去拔，手指触到毛茸茸的茎子时，我的心一怔，这小苗看着眼生，它叫什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缠着奶奶来看，奶奶说是梧桐，根生的。我家房前屋后并无梧桐树，村西小学校里倒有一株，五六个小伙伴合搂也搂不过来，它的枝干向四外伸展，托住了半个院子的天空，叶子荷叶般大，密密地爬满了树干和枝桠。是它的根生的小梧桐吗？奶奶说是。

　　我不信。从学校到我家有半里路，老梧桐的根能在又黑又硬的地下走那么远吗？那它有一双什么样的脚呢？终日里提了铲子，在院子里挖坑，求证奶奶的话，挖了一个又一个，除了偶尔挖出虫子和蚯蚓被我用铲子拍成肉酱外，并没有挖到什么脚一样的根。直到有一天，奶奶去园里抱柴禾，崴了小脚，我的这项义务劳动才被明令禁止。 　　在地下跋涉了那么远，是怎样一种缘分让这株老梧桐的根歇脚在我的院子，并且冲破坚硬的土地以娇媚的姿态与我不期而遇？我的热衷于破坏的小小的心生出了几分怜悯，手下留情，一条小命活了下来，斗转星移，一晃，三十年。 　　在树荫下写作业，光线从叶缝里漏下来，光斑在书页上闪转腾挪，哪一个人能像我一样拥有阳光的书签？老奶奶坐我身旁，剥完豆后摇着蒲扇，为我驱赶飞虫。她虽然双目失明，但是耳朵依然好使，水壶一响，就喊我去沏。她不用表，说快十一点了，快五点了，赶快洗菜，煮饭，我跑进屋里看表，几乎不差，老奶奶说她有“心思表”。整个暑假，奶奶和爸爸妈妈从田里回来，都能喝上现成水，吃上现成饭。晚上，一家人在树下乘凉，老奶奶会讲许多故事，牛郎织女公子小姐，她的心里有一个五彩的世界。上六年级的小姑姑最爱跟我唱反调，总是央求老奶奶讲鬼故事，我钻进奶奶怀里，大气不敢出一声。忽然一只蝙蝠扑棱棱从头顶飞过，我吓得尖叫，全无儿时的天不怕地不怕。 　　老奶奶终于没有等到梧桐可以做她的棺木就驾鹤西去了。有一天早晨，她去菜园里摘黄瓜，忽然一个趔趄，摔倒了再没有醒来。之后的很长时间，我和小姑姑一直非常内疚，因为摘黄瓜拍黄瓜是奶奶安排给我俩的活儿，我俩贪睡，应了声却没动，老奶奶就拄着拐杖去了菜园，八十五岁的她，即使看不见也能在这个院子里行动自如，我俩躺在床上任由她出去了。她曾说过九十岁大寿的时候，要好好办办，顺便伐了梧桐树打个上好的棺材。
　　上初中住校，每个周末回家，我都要采些青碧的梧桐叶，把一周里写就的诗歌抄在上面，放写字台上风干，梦想二十岁时办一个另类诗展。但我的诗不是根生的梧桐，不会绵延孕育出许多孩子，而是娇气的花，只绚烂一季就香消玉陨了。偷偷把自己的名字和一个喜欢的男孩的名字刻在树干上，许愿当两个名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融合在一起的时候，就做他的新娘，殊不知这两个名字越变越丑且越来越远。十年后，与他相逢，我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多停留片刻。当年，日日徘徊在他常走的路上，却无缘擦肩而过，夜夜念着他的名字入睡，却难求一梦。曾经热切期盼的山重海深的致命邂逅，原来也可以如此地云淡风轻！在树下教小女读“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本以为抑扬顿挫悦耳动听，低头看她，正饶有兴趣地研究一个小土窝里是否藏着蝉的幼虫。 　　家有梧桐树，没有招来金凤凰，倒是招来了两只喜鹊，在树枝上筑巢，终日里唧唧咕咕说着私房话，相看两不厌。不知什么时候，它们竟孵出了小宝宝，含辛茹苦的哺育，长大了就让孩子另起炉灶。喜鹊家里，热闹了冷清，冷清了热闹，我也不晓得现在的居家喜鹊，是不是当初的那两只，因为我看它们都是一身黑白正装，实在无法认得清谁是谁。大姑二姑三姑小姑以及我和妹妹，这些深院里走出来的丫头，多么像一群喜鹊，分散在乡村不同的杨树柳树梧桐树上，筑自己的巢穴，养自己的后代。扛起艰辛。营造快乐。
　　在我见过的开花的树里，只有梧桐最憨，等不及绿叶来衬，就恣意地开了，漫漫的，溢出枝头，若一片红云浮在半空。香味很大，但浊，我不喜欢。一次午睡后，推开窗子，那香气冲得我打了个喷嚏，我断定是花香挤进屋里搅了我的香梦。关窗再睡，邻居一个高考落榜的孩子正听歌，录音机的效果不好，兹兹拉拉的，是梅艳芳的《女人花》，“我有花一朵，长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悠悠。朝朝与暮暮，我切切地等候，有心的人来入梦。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只盼望有一双温暖的手，能抚平我内心的寂寞。”反反复复地放，听得我不知所措，猜想那个孩子的脸上一定有泪。

　　几年后，偶尔看到电视里梅艳芳生前最后一次演出，其中也有这首《女人花》，“若是你闻过了花香浓，别问我花儿是为谁红。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花开花谢终是空。”浓浓的妆，掩不住憔悴的病容，热闹的场面，驱不散内心的伤感，曲终人散，忍把浮名换作一支生命的挽歌。泪水在我脸上流淌。想起那个春天的午后，那个失意的孩子，那支《女人花》。最哀婉的歌声，往往不是来自葬礼，而是从明媚春光的一树繁花下飘散出来的。

　　天性中的忧郁使我越在面对人生盛景的时候，越容易产生一种凉薄的感觉。看繁花似锦，想终有一日要零落成泥；看美人起舞，想不消几时便难堪红尘重负；于人潮滚滚中，想谁可相依；于笑语饮宴上，想人去楼空。也许，我不适合面对良辰美景，只怕辜负了。我这样的女子，不懂宦海浮沉，不懂商场风云，不懂情场风月，不懂唱歌跳舞，不美容，不化妆，整日里灰头土脸，上个普普通通的班，操持个平平淡淡的家，看些温暖性情的文，码些小伤小感的字。也许，我只适合把一个简陋的窝，搭建在一棵苍老的树上，这样，我才不会自卑，我的很多风筝般漂浮的情感才有所依托。

　　树在地上用夏季的繁华和冬天的落寞诉说着岁月流逝，树的根在地下用坚忍的游移和不懈的追寻诠释着生生不息。树在地上是静默的，几十年几百年固守着一种生存模式，风雨无关；树的根在地下是变幻的，一天一小时一分钟都不曾放弃冲破阻力成为另一株树的欲望，悲喜无关。我喜欢树的静默的表象以及在这种表象掩盖下的隐忍，我愿意像一棵树一样怀着美好的理想，过一种简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