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等待一场雪的来临
2021-12-23叙事散文彭德胜
十五年前,父亲被确诊为癌症的时候,母亲哭了,哭得天黑地暗。那时,正值春天,母亲惨烈的哭声,让院子里的水仙花顿时凄然。母亲正哭着,猛然停下来,洗了把脸,去集市上找来了买粮食的人,那人用拖拉机拉走了满满一车箱小麦和玉米,送走买粮人,母亲又牵着两……
十五年前,父亲被确诊为癌症的时候,母亲哭了,哭得天黑地暗。 那时,正值春天,母亲惨烈的哭声,让院子里的水仙花顿时凄然。母亲正哭着,猛然停下来,洗了把脸,去集市上找来了买粮食的人,那人用拖拉机拉走了满满一车箱小麦和玉米,送走买粮人,母亲又牵着两只老山羊,去了集市。那个上午,母亲在家和集市间往返了好多次,把家里能换钱的东西都卖掉了。她和买东西的人,激烈地讨价还价,尽最大努力多卖每一分钱。而在这之前,母亲的角色,是地道的家庭妇女,烧饭,做针线活,伺候父亲和我的吃饭穿衣,性情温馨平和,如一潭一年四季都波澜不惊的水。在父亲病倒的那一刻,母亲体内坚强果敢的因素,忽然被激活了,她由一个稚嫩的茧蜕变成了一只勇敢的碟,让她有了足够的力量和胆量,把整个家支撑起来了。 下午,母亲就把父亲的几件换洗衣服包裹起来,带父亲去了城里医院,办理了住院手续,三天后,为父亲做了胃切除手术,两周后,带父亲回家静养。在城里的十多天,目不识丁的她,辨不清东西南北的她,走在病房里如同走迷宫的她,成了父亲的主心骨,她精心伺候父亲,鼓励父亲,给父亲找手术能力最好的大夫,她跟病人打听到张大夫做手术的水平高,尾随着他去了他家,给他送去她认为足够贵重的厚礼——两只家养的老草鸡。父亲从手术台上下来后,浑身插满了管子,母亲紧握着父亲的手,惊恐地瞪着眼睛,在各个管子之间来回查看,唯恐出现什么异样。她一连三天没有合眼,顾不得洗脸,梳头,就这样蓬头垢面地、目光直直地盯着父亲,从她的目光里,我读到了他们的爱情。以前,我一直以为,他们是天下最土的夫妻,用相亲的落后方式结合,没有过轰轰烈烈的恋爱,婚后的生活,更是平淡如水,都不爱说话,都在低头生活,好像为活着而活着,不知道用亮丽的色彩点燃生活。直到一方有难的时候,他们的爱情,才绽放出了最美丽的色彩,无须言语表白,只是把生命化成一睹厚厚的墙,为对方遮风挡雨。 父亲的胃全切除了,消化系统也改了道,用一段直肠通到腹部,把大便从那里排出来。他一天要吃五六次饭,每顿吃得很少,不能吃硬食,不能吃有刺激性的东西。母亲耐心细致地做着每一顿饭,她的体内似乎安装了一台精准的生物钟,无论多忙,身处多远,她都会在父亲感觉要饿的那刻回家,及时地为他做好舒适可口的饭。她在地里干着活就回来,做好,看父亲吃下,再回去继续劳作。她去舅舅家走亲戚时,不吃饭就急匆匆往回赶;她在集市上做小买卖时,等不及罢市就收摊。母亲要父亲安心静养,吃了饭就听收音机,就摇着蒲扇在大树下乘凉,或围着炉火静坐。母亲不祈求父亲帮她分担家事,更不祈求他创造多大价值,她只想他能好好活着,陪她共度余生,就心满意足了,这样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2002年的春天,母亲突然中风。父亲抱着母亲,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哭声,在空中回荡,震落了几树槐花。 母亲保住了性命,却瘫痪在床,不能说话,不能动弹,一双眼睛,成了心窗,传递着她的心事,愧疚,悲伤,为自己不能再照顾父亲,为即将告别这个世界,让父亲孤零零地留下。她望着父亲忙碌着给她做饭,给她按摩,眼泪就汩汩地流出来。父亲帮她擦着泪,说着安慰的话,细心地用小勺给她喂饭、喂水。过了夏天,天气渐渐转凉,母亲的病情继续恶化,不能吃不能喝了,人也慢慢萎缩,可能就是医生们说的植物人那样了,父亲就睡到了母亲床上,紧紧挨着她,给她传递着温暖。我对父亲说,母亲没有知觉了,感觉不到冷的,给她多少温暖,她都不会感觉到,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要紧。父亲摇头,说母亲是没有知觉了,可她还活着,总想着她仍像以前一样感觉得到冷暖的,他不忍心让她一个人冻着。暖着她,她不一定知道,但他的心到了,他拗不过自己的心。 一个阴沉的天气里,母亲走了,她在父亲的怀里,消失掉最后一点体温,她的身体,已经萎缩得像个孩子。父亲哭着,久久地抱着母亲,不让人把她放到棺材里去。我说,天堂里现在正是夏天,那边,暖和。父亲这才松开了手。 安葬母亲那天,天空中纷纷扬扬飘起鹅毛雪。我的泪和雪融在一起,心却为母亲感到幸福,在她最后的日子里,父亲用病弱的身躯,为她传输着绵薄的温暖,和她一起等待一场雪的来临。 一年后,父亲去世。当初,他被确诊为癌症时,医生说他最多只能活半年,他却活了10年,医生也无法解释。我想,应该是他和母亲不离不弃、生死相依的爱情,创造了这样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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