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爱吃肉的父亲

爱吃肉的父亲 　　
　　父亲很委屈，不断的嘟哝：就这一点……还不让吃饱……稀饭不让喝，只是吃菜……这哪里叫吃饭？
　　父亲在内一科2号病房已经多半个月，值班的护士给他打过胰岛素，按吩咐二十到三十分钟后，可以吃饭。看表针刚刚走过十五分钟，他就开始自己拾掇着碗筷，在床头的小橱上一边摆来摆去，嘴里一边就不住的嘟哝。
　　时间刚好二十分钟，他就开始吃饭。右手扎着输液的针头，他就用左手拿了勺子往嘴里崴米饭。吃两口，就停下来，抬着头，伸着脖子嚼饭粒。他吃的不快，可能是病还没好，咽着困难，也可能是饭不多，他想吃的时间长一些。
　　我偷眼看他，真的老了。眼皮和嘴角都朝下搭拉下来，嘴巴下面，脖子里没了什么肉，纵着扯着几道松皮，连到领口里面。嚼着饭粒，几道皮也被喉头拉着一动一动。有时，停了吃饭，想咳嗽两声。咽喉卡不住声音，像一个久年哮喘的病人。
　　年轻时的父亲挺能干，在生产队的时候，常常一个人挣一个半人的工分。他劲头足，干完了自己的分配的，还不到下班的时候，又去多干半人的活儿。那时，我们到年底也分不到多少。一是那时大家都困难，我奶奶有病，瘫在床上，母亲要照顾她，就很少能下地去挣工。全家差不多是父亲一人撑着。－－那时的父亲只有十四五岁。
　　父亲常给我们讲六零年的事情。那时，人们没吃的，生产队的收的不少，都交了国家。“六零年，都是贼，谁不是贼饿死谁。”他讲，队里让他们去刨萝卜。那时已经是冬天了，大清早不吃饭上早工，从泥地里刨出来的萝卜都带着冰茬儿。他们看队长不注意，猫腰的时候，就塞到自己的裤腰里。干一场活下来，揣到腰里一遭都是带泥带冰的红萝卜。也不觉得凉，只顾偷着高兴，回去煮一锅萝卜饭，一家人吃顿饱的。父亲讲过好次，他最爱干的活是夏天里打麦子，扬场。那是个技术活，不是随便谁就干的了的。一木锨扬上去，讲究“会扬一条线，不会扬一大片”，落下来，麦糠麦粒要分的清清楚楚。父亲算上一把好木锨。他扬场前，要把领口敞开，把裤腰松开，把裤腿塞到鞋子里去。麦粒扬起来，故意让它洒到自己头上，顺了脖子往下淌，从裤腰一直到裤腿，底下扎住了口子漏不下去，每次扬完了，他都能带两裤腿的麦子回家。回家后，等天黑，锁好门，母亲用小磨磨了面，给奶奶烙白面饼，还有剩余话，还可以做一锅稀面条。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啊。听人说，那时候的孩子没有吵架的，不是因为别的，是饿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大家在大街上走路，要手扶着墙根，见了面，相互点个头，对个眼神就是打招呼了。娶媳妇的标准是，一簸箕高粱面。听说，西边人家那里日子好过，娶个媳妇能给半口袋高粱面，还有一簸箕山药干。我母亲说，那时候，她放了学要去野外挖苜蓿芽儿，回来拌了高粱面吃。和她一起去的那个同学，饿的厉害，就从高粱叶上抓了东西吃。后来看那同学吃的是干枯死的蚂蚱……她说，现在她一看到田里的蚂蚱就想吐。
　　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对于“饿”和“吃”的印象，绝不是我们所能感受的。
　　父亲说，后来，人们去“挖河”，要的是壮工。大家挤着去，报不上名。原因，在那里干活，早晚棒子窝窝管饱，中午一顿馒头，改善的时候还有肉吃。河上传出来的故事，我们村一个人和工头打赌，说能吃二斤干面做成的捞面条。他真的吃了，整个人蹲在那里再也动不了地方。看看要出了人命，后来不知哪个出了主意，把他抬到水坑里泡着，算是活了过来。
　　也真有吃死的。我们邻村一个人累死累活，劳苦了一辈子，最终得了绝症，大夫说活不过一年了。儿女问他有什么愿望，他说，他想吃肉，让他管饱的吃一顿，就是死了也没什么埋怨了。儿子给他剥了家里的一口几十斤的半大猪，让他只管吃。中午开吃，吃到晚上，躺床上，第二天就没有醒。说他是“吃饱了撑死的”，在当时好多人没有恶意，是羡慕。
　　我父亲也爱吃肉，并且喜肥厌瘦。他说瘦的没味，咬一口像干柴火，还是肥肉膘。一口咬下去“滋滋”冒油，那吃起来才叫解气。其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他能吃着肉的机会并不多。有时给队里跑个外差，得五毛钱补助，他就捎回块肉来。那时没塑料袋，找块油布包住，揣到怀里。回来我们问他，买了点什么？他说，道上逮了个麻雀拿回来了。母亲切成几个肉丁，搁锅里，煮面条，盛碗里。吃饭时，他问一次又一次，有肉，香不香？我经常先吃面条，碰到肉了就拨到一边。等吃到最后，碗底上没了面条，只剩下几块亲亲的肉丁。然后一口把它们吃到嘴里，狠命的香一下。母亲看了，骂我吃法“下作”。
　　后来，承包到户，日子好过一些。逢年过节的时候，可以大吃一顿。往往是我在街里疯跑，忘了什么日子。听父亲风风火火的在大声的喊我回去。看他脸色，满是严肃，我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弥天大错，只好心里慌慌的跟了他回家。一进家门，他就反锁了门户，神秘兮兮的说，“儿子，今天吃肉，管够！”看母亲正从东屋的伙房里，端出连汤带肉一大盆。我到现在也还不知道，为什么吃肉要锁了门，是不是当年在队里偷东西吃落下的病根。
　　父亲爱吃肉，又凭生出好多说法：他看一片麦子长的又壮又密，就大声感叹。“嗬！真像一块大肥肉！”，说毕，就猫起腰，左手把一大抱的麦子拢到腿前夹住，右手用磨的飞快的镰刀，嗖地贴地割去。看他的满足，真得像咬了一口滋滋冒油的肥肉。出门有事，看哪个吃饭喜欢吃肉，就说人有福；哪个吃菜多就说人是“苦命”。看谁长的胖大，就觉得人家富态，看着养眼；看谁长的瘦巧，他就说人家“苦像”，给他头猪吃也是个“干巴狼”。
　　父亲的苦日子终于熬出了头，吃饭管饱，想吃有肉。我们知道他的脾气，来我这里吃饭，就给他做肉吃。鸡他不喜欢，没什么肥肉，鱼他不喜欢，尽是刺，吃着窝囊。我就让妻子给炖了满满的一锅肉。白花花一锅猪肉，让基本素食的老婆看着眼晕。可能觉得太不像话，就加了一点香菇，海带。酒喝过不少，吃饭时，父亲说对了一碗肥肉说，“这是自家人吃饭。要是有事，给别人都做这饭，就亏了。这么多肉，太实成。你们可以掺点豆腐青菜什么的……”这话听的我老婆好不尴尬。
　　父亲经常把自己的爱好强加到我的儿子身上，饭桌上，他经常一筷子接一筷子给他孙子，“快快，吃肉，吃鸡肉，吃鱼，多吃，多香啊，傻孩子只顾喝什么饮料啊……”他不明白，他那时候，是什么都想吃，就是什么都没有。现在的孩子，什么都有了，他倒什么也不吃。真是咄咄怪事。所以他的理论就是，现在的孩子，该去过次六零年。
　　可能是受老婆的影响，慢慢的我也开始接受一些“拒肉”的思想。我对父亲也说，膳食要平衡，肥肉尤其对老年人不好。他哼哈点头，并不在意。去年，他去了北京我妹妹那里待了一阵。回来时，什么东西也没带。六月大暑天，他带回来的都是肉食。三只生的大猪肘子，说要给我一只，家里留一只，另一只送人。还有一些熟的肉食。整整的一大袋子，得有五六十斤。他先在我这里下的车，又叫人把我找回家，神秘兮兮的上楼，关了门，给我看。四五个小时的火车坐下来，在袋子里闷着，这上好的猪肉已经臭了。哦。看得出父亲是那样的悲伤，痛惜。他蹲在那里，只是不停的嘬着牙花，半天呆看着一堆臭肉，不说话。我看出他的心思，一再的说，不要再吃了，不吃是好事，上次大夫不是说你有糖尿病，少吃酒肉？扔了就是扔了病了。他回家说给狗吃，我又几次打电话到家里，提醒他不要舍不得扔掉，吃出病来更麻烦。他电话里说，都给了狗了，让它大吃了三天。它妈的这东西可是美了个够。我信他没吃。要不，说起来不会那么难受。
　　就在今年的大年廿八，还有两天就过大年。父亲和几个老哥们喝酒，第二天就觉的不舒服，去乡医院，大夫说可能是脑血栓。输液几瓶，倒厉害了，话也说不清，路走不了了。赶紧转到市医院。检查说，脑血管栓塞，另外还有糖尿病，高血压，有可能影响了脑干，病情很危险。我们这个年，一直到元宵节过后，都在医院里了。
　　治疗还算及时，父亲基本上已经恢复。大夫一再嘱咐，要想康复，节制饮食。禁烟限酒，少食荤腥。
　　看父亲现在的食谱，清汤寡水还不让吃饱。大夫让他每顿饭只能吃一个馒头，还不能再喝粥，再饿就吃蔬菜。按他的话，就是不能叫做吃饭了。
　　有时，我想父亲的痛苦不仅在于口舌，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了。他们这一代人，经受了很多的劳苦，正是一个新国家挣扎起步的时段。等他们把时代推上了一个轨道时，他们也已经老了。他们的这一代的农民，精神生活和物质一样的困乏，除了吃饱有肉之外，几乎没有太多的理想。我父亲的那一代人中，后来有人喜欢了打牌、打球、打麻将，父亲什么也没会，只是想几个人，或者和自己的儿女坐一起，喝点酒，吃些肉，说些我们不愿意听的他的当年。他有时说，酒不让喝，肉不让吃，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仅我的父亲。就在我们的乡村，像他们这一代人，五十多岁的年纪，每村的大街上都能见到这样的一些：身子半边僵硬，目光呆滞，走在路上一脚在前一步，另外一脚一跟，踉跄着走的身影。看到这些，我就心里暗暗的疼痛。
　　一个老太也被诊出糖尿病，也被告知节禁饮食。她不听，说，我苦了一辈子，好容易到了享受的时候，不让我吃不让我喝了，这我不干。儿女都孝顺，也甭怕，药怎么比肉好吃？吃死了我不冤，不让我吃，活着也窝囊。前两天，她就真的吃死了。
　　我想说，我们应当有比吃肉更好的享受。但却不知道应当怎么对我的父亲，父辈们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