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痛苦的断章

　　　　　　　　　　　您不会再回来
　　　　　　　　　　　　　
　　　　　　　　　　　　　　　一 　　5月28日，农历4月12日上午12点52分，爸爸熬干了最后的体能，在妹妹悲痛欲绝的声声呼唤中，悄然离去，把悲痛留给了我们姊妹俩和一切爱他的人。
　　爸爸在我的生命和精神世界中占据着一个“故乡”般的位置，一个本源，一个无限关怀的世界，而今这个圆满的本源的世界消失了。
　　　　　　　　　　　　　　　二 　　才仅仅恍若隔夜的时光，死亡已划开了一条我无法逾越的鸿沟。接到妹妹的电话，不敢耽误一秒钟的往家赶，在心中默默祈祷：老爸等我，老爸一定坚持住等我。坐在汽车里闭目思念，老爸仍以真切地散发着体息的举止出现在我的心中，仿佛睁开眼就能看到他老人家。小司机理解我的心情，一直以高速公路最高极限疾驰。老公接到妹夫的电话，问走到哪里了，答走到南乐，然后老公就一直答应，我心里明白，老爸走了，感情的闸门再也关不住，我大放悲声……　　　　　　　　　　　　　　 　　　　　　　　　　　　　　　三 　　到家了，走进爸爸的卧室，床上已不再有爸爸的身影，老妈像孤雁一样哀哀的独坐在爸爸曾经坐过的木制圈椅里，劝说我不要哭，说爸爸走了是福气，走了就不会再受罪。说我与妹妹都尽力了，活着孝敬了，走了就没有遗憾，就别再难过。是没有遗憾了吗？不是！我没有与爸爸做最后的道别，没有送爸爸上路，这将成为我后半生心中永远的疼 记得5月9日早晨我给爸爸翻了身，把爸爸的一切安顿好，就急急的往车站赶，没来得及给爸爸道一声别，谁知那竟成了生死别离。曾有一位女诗人在病中写下:怎麽知道我还能支持多久？怎麽知道这一次不是最后？托住我，如果你舍不得我，请对我说一句真诚的话。爸爸不是诗人，不会想到这些，可是我也竟然没意识到这是最后的分别？！我怎能原谅自己？！我总还以为爸爸能撑好久，因为从去年住院爸爸就一次次的与死神抗争，一次次的闯过鬼门关活了过来，爸爸，这次您是真的无法也无力抗拒死神的折磨了，尽管妹妹不停的哭喊着：“爸爸，别走！等我姐姐来给您送行......”尽管为了让爸爸等我，大夫用尽了抢救措施，但爸爸还是带着我们无尽的眷恋，无奈的走了。也许爸爸听到妹妹的哭喊，坚持着等过我，我知道老爸对我和妹妹的那份爱，在这死别之际，身边缺一个女儿，老爸怎舍的走？！只不过实在是无力坚持，才不得不走罢了。爸爸，女儿不怪您，我知道您活的是多麽的痛苦和艰辛，知道您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这对于您无疑是一种解脱，只是我觉得对不起您，不能亲自送您上路，这是我最大的不孝呀。　　　　　　　　　　　　　　 　　　　　　　　　　　　　　　四 　　去太平间见老爸最后一面是我的心愿，看着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安睡的老爸，心碎欲裂，我大声的哭喊着：“爸爸我回来了，您看看我呀！”陪我来的爸爸的生前好友王叔叔及老公和我妹夫用力的拉着我不让我接近老爸，劝我不要大声哭泣，说就当你爸爸在安静的睡觉吧。是的，爸爸的生命已无限遥远，昨天还躺在病床上，而今日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他的灵魂已经踏上了去天国的路径，活着一生为他的机械事业为我们一家操劳，我不该再打搅他老人家，我知道再怎麽呼唤，爸爸也不会回来给我一个微笑给我说一句话了，我已与老爸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时光深渊。我意识到我的生命被一个快速向前逝去的车载着，正远离昨天，远离爸爸的那个世界。未来的岁月再渺茫也会到来。可昨天，爸爸躺在病床上与死神抗争，最后看妹妹一眼的那个时辰永不会再回来了。有啥办法能够终止它的轮子，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的生活朝着有爸爸的那个昨天走去？再追赶他，再回到他身边！就像我背着爸爸买的书包放学回家，听他讲他们那代人奋斗的故事，和他一起走到有妻子，有女儿，有外孙，有父母姊妹兄弟的欢乐的大家庭呢？ 　　　　　　　　　　　　　　　五 　　我的爸爸曾经生活于其间的那个家族中的人，太爷太奶，爷爷奶奶都已不在人世了，爸爸的同龄人中也只有妈妈了，叔叔大姑也先爸爸之前走了。如一阵风，没留下存在的痕迹，而爸爸曾保留着对他们的记忆。现在爸爸也走了，他生活过的那个世界也就没了，那逃往和战乱的日子，他一个人深夜回家的行走，与妈妈一起织布为生的地窨子，黄昏中故乡的银杏树，村南的小河和船，熟人相见的问候。与他的工人弟兄一起创业建厂的岁月……爸爸走了，他对一切存在之物的记忆消失了，那一切曾经存在过的人和事都变成了什麽呢？ 而我记忆着爸爸的一部分生活，记得爸爸下车间指导工作的一些情景，记得文革中爸爸被带高帽子游街时的无奈和迷茫的眼神，记得我问爸爸要是再让您当领导还干不干时，爸爸凝重的表情和铿锵有力回答声，记得爸爸被停职后的沉寂和落寞。更记得爸爸老年生病后生活情景，既然爸爸走了，他记忆的世界消亡了，那当我消亡时，这些也会随之消亡的了。 　　 　　每一个死者都永远带去了生者的一部分生活。 每一个死者都带去了一个永远淹没在遗忘中的世界。 没有任何历史会记载这一切。历史是嗜血的，它只会记住血与铁中的光荣与罪恶，不论恶与善，只要是巨人就行。历史不会记住平凡的像草一样的人的生活，人的深情、眷恋、痛苦与死亡。 在这个一切都会消亡的世界上，如今我不会抱怨终将追随逝者而去的命运，使我痛苦的是，每一个死者的生活都是唯一的。每一个生者所经历的事物也都是唯一的和一次性的。它不会被任何复数的叙述所回忆、所铭记。 　　　　　　　　　　　　　　　　　　　　　　　　
　　　　　　　　　　　　　　　六 　　爸爸走后，我才一点点地理解了以死神为伴侣的老人的心。爸爸身体稍好的时候，曾终日惦念着银杏树村那个早已千疮百孔，面目全非的老家。曾试图去看看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看看那个姓氏。那个地方有他的亲人和众乡亲，我懂得他是想去看他们，并和他们融合在一起。我知道，爸爸到了那地方就会看见：他留在那个小村庄胡同里过去的影子，尽管家中的那颗大槐树没了，奶奶爷爷没有了，爸爸两个没成年的儿子也早就没有了，而爸爸的双眼依然会复现往日的一切。爸爸会看到他的亲人留在小河旁庄稼地里和小村庄的身影。这些幻影除非爸爸无人能再现，它们与树叶一起摇晃…… 一个耄耋老人留在世上不再有更多奢望，只是想把自己的生活与过去联结起来，把生者与死者、把整整一生、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一生联结起来……这是我举步之劳就可以给予爸爸的幸福，可我总是怕爸爸身体受不了而没带爸爸回去，没能圆爸爸的故乡梦，没能帮助爸爸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战胜无情的时间，爸爸，女儿悔亦…… 　　　　　　 　　　　　　　　　　　　　　　七 　　爸爸去世的第四天下午，所有的人都到齐了，从天南地北，来到爸爸身边——在这座小城里因为爸爸的去世，才把爸爸在世终日牵念的亲朋好友召集在一起。爸爸若有灵的话，应该感到欣慰了。 送爸爸的路上雨淅淅沥沥的开始下，潮湿的路，田野里大片即将成熟的小麦，已长出的青青的玉米苗，清凉的空气，这些是爸爸喜欢的，可这些爸爸已经无法看到了…… 　　　　　　　　　 　　　　　　　　　　　　　　　八 　　 6月15日清早7点，我坐在1304次列车上往家赶，按照老家的风俗，三七是要提前一天过的。17号就是爸爸过世的三七了所以我今天赶回去，明天16号为爸爸过三七。 多少年来，多少个节假日，我都是回去陪年迈的老爸老妈度过，这次回去只有老妈了，老爸已经到那个世界开始新的生活了。爸爸去世后，无论是行走还是静坐，无论是在工作还是在家做家务，爸爸的音容笑貌总是倏的出现在我的脑海，我总是陷入深深的哀伤之中，无当妹妹给我发短信说，要吗别想，要吗就想亲人去了天堂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于是，当悲痛袭来不能自制时，我就想爸爸在天堂有自己的房间，而且会走路了，那里没有了精神和肉体上的痛苦，爸爸再不会被各种病痛折磨，爸爸解脱了。就在爸爸去世成灰的那天夜晚，我与妹妹按照老妈妈吩咐按年限包好了各种青菜做成馅的80个饺子，带着酒菜，黄纸，到十字路口给爸爸赴三，我们面对爸爸骨灰存放的方向，跪拜烧纸，把酒和饺子敬上，心中祈祷爸爸在那边过得好。然后起来，不说活，不回头，妈妈吩咐过：只有这样爸爸才能被天堂的人尽快接受，才能尽快开始新的生活。 　　　　　　　　　 　　　　　　　　　　　　　　　九 　　贫困、温馨、有红薯汤，有玉米面的日子，竟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日子。我从前怎麽会想到这一点呢？！　　　 　　在我下乡的那几年里，交通还不方便，爸爸总是在百忙的工作中抽时间蹬着自行车行150多里地回老家看我们，鼓励我坚持自学，将来有机会考取大学好继续深造。在那些日头总也落不下去的艰辛岁月里，在老家的雪院中，在五更鸡鸣，月色泉涌的时辰，总能盼到爸爸蹬车回家的疲惫身影，那破旧的自行车上总有一家几口的口粮，有我们的学习用具，有孝敬爷爷奶奶的点心，那会儿，我们都以老爸为中心，分享爸爸带来的一切，我更享受的是爸爸带来的精神食量―――一些解禁的小说，那一切慢慢形成一个逼真的时刻，以它的逼真使我化为幻影，那真实的生活瞬间已存在人类生活的长河中，现在却从地球上永远的消逝了…… 　　　　　　　　　 　　　　　　　　　　　　　　　十　　 　　我在黎明时想起爸爸和妈妈以前住过的那个家，那个五十多平米的家。有小院子，小院子里有香椿树、枸杞树、葡萄架的家，有一只猫的家，那里虽然破旧不堪，但那小院里留下了爸爸给我亲手摘枸杞子的身影，那些红红的枸杞子像玛瑙一样透亮，爸爸看着我，把刚摘的枸杞递到我手里并告诉我：“新鲜的枸杞能大补。”那慈祥的面庞还清晰的留在我的脑海里；爸爸在小院里乐呵呵的逗妹妹家孩子及小猫玩耍时的安详神态更是记忆犹新，而这一切都在我不知不觉间凋零，谢世了。 　　　　　　　　　　　　　　　　　　　　　 　　　　　　　　　　　　　　　　十一 　　爸爸，我的思念怎能代替您的存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在您和老妈的呵护中渐渐长大，我以为这一切：您的双手，您的教导，您的笑容，您的为我操心……于我都是永久的。随着岁月的流失，我慢慢发现，您的衰老，您的皱纹的加深，头发的花白，您在病床上的挣扎，但我仍然不愿相信您有一天会离我们而去。就在5月28日12点52分，我确切知道那个死亡的时刻，在奔驰的汽车里大哭晕在老公怀里，慢慢缓过神来无意望见车外的蓝天和太阳时，我都不理解外面的天为啥那麽蓝？但我清楚的知道从那刻起，爸爸您不会再活着回到我的视线里了…… 　　　　　　　　　　　　　　　 　　　　　　　　　　　　　　　　十二 　　多日来在途中，在入睡时，在做一件事情时，忽然会想到爸爸已经不在人间这一事实使我心底震惊，全身战栗。有时我会突然停住筷子，或咽下半句话，深深的叹口气，面对爸爸的离去我总是不能自己。　
　　 爸爸——假若我能接受您的从此永远离去，我的活着又有什麽意义，又该多麽残忍。而我不接受您的死亡，又能怎样说出我的“不―――”，这个哭声又有什么用？我的痛苦的拒绝又有什麽用？！ 到处都能看见死亡的提示：您不会再穿的衣服鞋子，您不会再戴的绒线鸭舌帽子，老花镜的一个镜片玻璃上已裂出许多纹路，它们也默默的，他们再不是生活用具，只会提示您的永远离去。在您多年前用过的抽屉里有一卷已经发黄了的白纸，现在谁也不知您当年的用途了，看着这些，痛苦袭入我和妹妹的心，直接、快速、又猛又准！在这个我还要生活下去的世界里，那些是爸爸留给我和妹妹的痛苦的遗产。 　　其实人的生活都是一部没有完成的草图，被猝然打断的生命停顿在某年某日。 　　　　　　　　　 　　　　　　　　　　　　　　　十三 　　 爸爸，您的生活经历和思想，为事业奋斗和为家人操心，您的欣慰和苦衷，在这个大千世界历史上都不算什麽，而对于我们这个家，对于我，它们比成吉思汗或什麽人的征服更与我们息息相关，您为我们全家老少所承担的，所操心的，所担忧的都是对我们的安慰和爱。从遥远的童年开始，我们姊妹俩就沐浴着您和老妈的爱，您把一切都给了我们，却从不要求我们回报 爸爸，假若我真的知道您要离去了，假若我在此之前认真的想一想，爸爸，我应当告诉您一件事：我与您还会再见面的，咱们一家人，在另外的一生，另外的世界上，总会有可以永远不分离的时候的。　 　　爸爸，从此我和妹妹就真的当您去了天堂，那里没有精神上和肉体上的痛苦。爸爸好好的在天堂度日，我们会时时刻刻怀念您，祝福您，爸爸，别忘记托梦给妈妈和我们姊妹俩呀　　　　　 　　　　　　　　　　　　　　　２００７年6月15日　 　　　　　　　　　　　　　　　　　写于1304次列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