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补写南瓜

　　进入初中的第一节作文课，吴老师在黑板上写了罗丹的一句话：“所谓大师，就是这样一些人，他们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别人见过的东西，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上能够发现出美来……”整整三年，我们在吴老师的指导下，把大凡有点品格的东西都写遍了，松柏梅竹这些公认的谦谦君子自不必说，星星月亮蜡烛火把这些能照明的东西更是一个不落，还有杨树柳树高粱谷子家花野花等等，或被赋予默默无闻，或被冠以无私奉献，或被引为刚直不阿，或被喻成忍辱负重，总之一句话：美，等着你去挖掘。 　　我不愿意老跟大家在一个坑儿里挖掘。一次写荷花时，我就没写什么“出污泥而不染”，而是写了我娘炒的莲蓬子有多么好吃，老师的评语里自然有了“主题不够深刻”之类的话。还有一次写柳树，我抄了琼瑶小说里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几句诗（以后知道她也是从老祖宗那里抄来的），老师夸奖我的同时也批评了我，“在你眼里，柳树仅仅像少女，像新娘？”我小声嘟囔，“总不能让她像列队的士兵吧？我还给白杨树留着呢！”之后看别的同学写的，才明白柳树像少女像新娘并没有多大错，错的是柳树还要像人民教师清洁工人白衣天使邮递员叔叔！现在偶尔读到我的学生的这类作文，我就浑身起“小米”，伤了。 　　前几天，我在厨房里切南瓜熬粥，不小心切在手上，捏着滴血的手指，我的目光在南瓜上停留了很久。我突然想，当年吴老师让我们写了那么多有品格的东西，怎么没写南瓜呢？ 　　“南瓜好啊！”这是我娘每年春天随手埋下一些南瓜种子时常说的一句话。南屋墙根处埋几棵，一夏天，爬满了两间南屋房顶，少有花，叶子青碧得可爱，帮我和妹妹挡着大大的太阳。入秋，黄黄地开了一房顶花，花萎的很快，踩了梯子去看，几十个小南瓜，羞羞地藏在叶子底下。隔几天再看，惊讶于它们竟长成了胳膊粗，让我担心照这样下去，会压破老旧的房顶，一觉醒来，头顶上方眯眯地悬着无数南瓜。在我的杞人忧天中，一个南瓜约摸十来斤重就停止了生长，深绿变浅绿，变黄，茸毛渐渐褪去，光洁明亮，拿手指甲一掐，硬硬的，无痕，表明已经熟了，摘下来，跟娘在地边地沿上种的那些混在一起，晒太阳。第一场雪之前，放进菜窖里，能吃到过年。 　　去年妹妹在杭州住了一段时间，说杭州人管南瓜叫北瓜，她特意查了字典，在别的地方，南瓜还叫倭瓜、番瓜，由此可见，南瓜不仅不挑我家的墙根和地边地沿，也不挑南南北北的红土黄土和黑土。南瓜从不招虫，与她毗邻的棉花一两天就要喷一遍农药，虫子在棉花棵上成批地死，也不去吃没有药的南瓜，这是我常吃南瓜的一个原因。这几年，我娘得知南瓜对她的糖尿病有好处，更是种了很多，今年雨水多，我家地头上的南瓜，爬上河岸，爬下坡，瞧那势头长个千八百斤不成问题。 　　随遇而安，没有污染，有益健康，又能高产，瓜子可炒，瓜蔓沤粪，一生做南瓜，没半点虚度。遵吴老师教导，这南瓜真该大书特书啊。 　　只可惜吴老师再也看不到我写的文字了。五年前，他退了休，享了没几天清福，不知哪家的大人打了提头，请他给孩子辅导作业，一个两个地渐渐增加，每当放学后和星期天，他的家里就成了小学堂，乱到大人们下地回来。去年，他得了胃癌，乡亲们凑钱给他做手术，但他终不堪其苦，喝安眠药自杀了。一生清苦，老而无所终，真是一个命薄福浅之人。可是，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念着他的好呢，就是我们这样人口不多的家庭，我和妹妹两个人都是吴老师的弟子。人活一世，能泽被后生，他老人家泉下是幸福的。 　　妹妹学南方人做蛋黄南瓜、鱼片南瓜、南瓜排骨汤，对南瓜的选择颇细，太嫩的嫌有苦头儿，太老的嫌面，妹妹做事，一向讲求板眼。我怕麻烦，只熬粥，要晒过太阳特老的那种，色金黄，味甘甜，入口即化。我曾在自己村里教小学，冬天挨到七点才放学，又冷，又饿，又怕，进了巷口使劲唱歌，吵得狗叫，壮女儿胆。母亲的笑脸，昏黄的灯光，熊熊的炉火，香甜的南瓜粥，给一个王国也不换。 　　秋夜，我正写这篇关于南瓜的文章，妹妹发了个短信：“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我知道她又在读我送她的《李清照全集》。柔弱的妹妹，在杭州讨生活，不问也知艰难，真不该让她读这本书。想这几句应是“添字采桑子”里的，其时女词人正独自避乱杭州，所带“盈箱溢箧”的古董文物“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平生至爱人去物失，四顾茫然，家国飘摇之人，怕连一碗南瓜粥也喝不安生吧？千年后的今夜，雨打芭蕉声里，落泪的还有我的妹妹。像南瓜一样活着的我，也许永远都不能真正走进妹妹的伤感与快乐中去。 　　我停下笔，拨通了她的电话，想和她谈谈生不逢时的李清照，谈谈我俩南屋房顶上被挡住的阳光，谈谈娘留了很多不老不嫩的南瓜等她春节回家做给我们吃，谈谈我对吴老师的新理解——于美丽感受美丽，于凡俗处挖掘美丽，于平庸处建造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