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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铁项舅

2021-12-23叙事散文西北望
铁项舅,在我的十八个舅中,排名第十三,按老家风俗,我应该尊称他为“十三舅”,但从打小起,我总叫他“铁项舅”。铁项舅引起我特别注意的有两点:一是他好喝酒,爱打抱不平,整天在小镇街面上混,人称“干店市市长”,第二点更重要,就是他的父亲、我的九外……
     
  铁项舅,在我的十八个舅中,排名第十三,按老家风俗,我应该尊称他为“十三舅”,但从打小起,我总叫他“铁项舅”。   铁项舅引起我特别注意的有两点:一是他好喝酒,爱打抱不平,整天在小镇街面上混,人称“干店市市长”,第二点更重要,就是他的父亲、我的九外爷,解放前当过国民党的下硙镇镇长。史称伪镇长。国共内战后,他下落不明,至今还是一个谜。   铁项舅是日本投降那一年生的人,是在躲日本的朱阳山上生的。九外爷在国民党51军任排长,二外爷在51当营长,部队和日本人打得难解难分。抗战胜利后,二外爷升任陕州民团团长,九外爷升为迫击炮连连长,1947年二外爷荣升灵宝县县长,九外爷任下硙镇镇长。1949年灵宝被共产党政权接管,二外爷被执行枪决,九外爷仓惶出逃,西去潼关,渺无音讯。后来有几种版本,一说他跑到台湾去了,一说跑到香港了,一说隐名埋姓跑到新疆了,一说后来混到共产党部队,死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了。   遭殃的是九外奶及铁项舅,一九五0年闹土改,每当夜幕降临,村子里的民兵荷枪实弹来到他家,对着他母亲总是吼着这样一句话:“老实交待,你把银元珠宝都藏到哪儿了?赶快交出来!不信狄国玺当镇长就没有一点落头?!”狄国玺就是九外爷,民兵拍桌子瞪眼是家常便饭。一旁是瑟瑟发抖的九外奶,低着头嗫嚅着:“真没有了,早都被你们搜尽了。”一旁是刚5岁的铁项舅,拽着母亲的衣裳襟,惊恐的眼神,委屈的眼泪,最不争气的是被吓尿裤子,湿漉漉的,有时灌一个鞋窝窝。   村里人不死心,把九外爷的房前屋后挖个遍,也没有发现银元。就把九外奶押到她娘家,也翻个底朝天,还是找不出银元。最后不了了之。但从此铁项舅却落下个尿床的病根,每天夜半惊梦,都是湿漉漉的一床。一直到25岁才去了病根。   期间幕后操纵者的是狄俊民。狄也是董家村人,解放前干地下党。每当风声紧时,他就躲在狄姓亲戚家,不敢出头露面。风声一过,他就活跃起来。县长外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年轻人有理想有志向不是坏事,路究竟能走多远,就看他的能耐了。毕竟是一个狄家,该担当还要担当。国民党县党部的人,对狄俊民恨之入骨,但碍于县长外爷的情面,没有人敢对他下毒手。狄俊民是贫苦人家,小门小户。每次躲难,住在本家亲戚家,吃住现成,无忧无虑。解放后,他摇身一变,成了共产党的下硙镇镇长,立即划清界线,每逢运动,他就充当急先锋,竭力揭发,唯恐疏漏。一天深夜,狄俊民独自一人,敲开九外奶的门,一张口就要200元现大洋,“否则,继续揭发!”走投无路的九外奶,连连磕头,苦苦求饶:“看在过去国玺救你的份上,就饶了我娘儿俩吧!”狄俊民说:“你没有200元,都没有100?没有100元,都没有50?没有50元,都没有20?总不能让我空着手回去吧?”最后九外奶搜寻出了两块银元,才把这个“地下党”打发走。狄俊民悄然消失在夜幕中,就象两年前他当地下党时一样立即消失的无影无踪。   “文革”开始了,九外奶挂着破鞋在村子里被游斗,二十岁的铁项舅头上套着磨面钢磨20斤重的铁磨头游街示众,让他交待和香港父亲对暗号的情况。20年杳无音讯的父亲,他的儿子还要为他赎罪。土改时,年仅20岁的十三外爷,刚刚从师范毕业的白面书生,在下硙镇任秘书,本本份份的年轻人被公审了,也已经为我的九外爷、铁项父亲、他的九哥赎罪了,但还没完没了。那年同时枪毙的还有我的十一外爷,时任下硙镇小学校长。据说十一外爷显得很硬气。那天,公审时他大声嘶喊:“老子没白活,死了也不亏!”   据说十一外爷年轻时放荡不羁,在西安城里吃喝嫖赌无所不为。那年六外爷和八外爷赶了一群骡子到西安贩卖。十一外爷闻讯,暗地里叫了一帮地痞,摸到六外爷他们下榻的旅店,洗劫一空,成功后他得了多一半。   半年后一次喝醉了酒,贼不打自招自己吆喝了出来。这是暗抢。十一外爷还明要。那年他欠赌场和妓院的钱,被人家吊打昏死过去,用凉水泼醒再打,他高喊“我二哥是灵宝县长,不会不救我的!”他让人代笔修书一封,细说悲惨遭遇,痛说悔改之意,言之凿凿,催人泪下。信到董家村,狄家高层集体研究,“这个祸害,让人家除根了算了”。因为他写这样的信不下五封,每一封信来,家人就赶上四、五头骡子卖了赎他。这次说啥也不管了,爱咋咋的!”   十一外爷的父亲贵祥、我的六老外爷得知狄家高层的集体决定后,痛哭流涕,给老弟兄们一一磕头,“我就这一个独苗呀,不能让一枝人断子绝孙呀!放了他,我就是给你们当牛当马也情愿。”看到六老外爷老泪纵横的样子,当家的大老外爷威严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怜悯,“咱们就死马权当活马医吧,明天再赶几头骡子去,把他赎回来!这是最后一次了。”   会后,大老外爷犹犹豫豫把这个“败家子”接了回来。如何处理,总得寻个营生干吧?有人建议,干脆在西原上觅个人把他灭了算了,大老外爷直摇头。有人又建议,不行把他送到灵宝城,让他二哥管教他。大老外爷还是摇头,“不能丢他县长哥的人。”最后还是大老外爷拍板,就让他到他九哥那里干吧。   后来,九外爷给十一外爷安了个下硙镇小学校长,十一外爷从西安城还带回来一个小情人,一副洋学生打扮,出双入对,众人慢慢地也就看顺眼了。谁知两年后,十一外爷和十三外爷一起被五花大绑公审。那天他长叹一声:“没有在西安城成为风流鬼,而回灵宝成了冤死鬼!”两声枪响,两个亲兄弟并排应声倒下。   紧接着,穿戴整齐的大老外爷随着一声枪响也毙命了。大老外爷平日在四乡五邻面前,爱显摆,爱给人家断官司评纠纷,众人高接远送的一派绅士派头。这次也被镇压了。那一天,仅下硙镇就镇压了27人。   那是一九五0年的早春,五里外的七外奶正在地里挖野菜,数声清脆的枪响,受惊吓从高高的土堰上掉了下来,身怀有孕的七外奶当天夜里流产,很快死去。各人都怕各人的人出事,她担心同样在押的七外爷的命运。     第三天,七外奶也下葬了。把两块门扇拆了,装订成一口薄棺材入土为安。两个姨偷偷到外婆家取布匹作衣裳,连哭也不敢哭。那时候,夜里也不敢随便出门,怕民兵在崖头上监视,本家子人只有白天在地里挖野菜时悄悄说话。   直到30年后的1980年,我的九外爷、铁项舅的父亲狄国玺命运的谜底才揭开:   1949年5月16日,灵宝二次解放的前一星期,镇长狄国玺看到国民党大势已去,第一站潜逃到陕西潼关观风声,听说灵宝已被解放军占领,他就按事先约定的,让在乡政府当秘书的十三外爷赶了3头骡子星夜兼程到潼关,就地变买换成银元,作为盘缠,继续西逃。而十三外爷仗着自己是刚毕业一年的师范生,清清白白没有民愤,很自信地回到村子。   同九外爷一起西逃的还有灵宝的几个伪镇长、伪保长,他们订立攻守同盟,“就说是难民,家乡遭灾了,出来受苦找个营生干。假如谁被查出,就自认倒霉,决不能咬出第二个人来!”   那时共产党政权刚刚接管甘肃玉门油田,需要大量的工人。九外爷一帮人吃苦耐劳,干得非常卖力。他化名张忠和,声称是河南渑池仰韶村人,44岁。十冬腊月天,九外爷下井抬钻头,被绳索绞死,死得非常惨烈。同去的一帮人分别从八个油井赶来,理直气壮地吵闹着要给“张忠和老乡”申报烈士,闹得非常凶。他们自以为天不知地不知共产党更不知,要为张忠和要荣誉要名份。油田军管会的人,就远天远地来渑池外调。谁知查无此人,就起了疑心。反过来又对这一帮人的籍贯一一核实,经多方审讯,才查个水落石出,被一网打尽,判刑的判刑,枪毙的枪毙。凡投进监狱劳改场的,一九六0年大饥荒也很少有躲过去的,几乎全部饿死,只有一个熬了过来。1980年释放回家,才把这些事根根梢梢全盘倒给铁项舅听。   铁项舅的大好前程都被毁在出身上。十七、八岁时,他的个子已经长到一米八0,打得一手好篮球。从大队里打到公社,从公社打到县上,从县上又打到洛阳地区,参加河南省篮球联赛时,省队教练看上了。各方面条件都符合,就是成份不好。铁项舅不死心,继续打。有一年,武汉军区来篮球之乡灵宝选拔球员,看上铁项舅,但在政审时被刷了下来。22岁的铁项舅彻底绝望,一向球风良好的他,在球场上开始带肘子撞人、盖帽、抽蒜苔,不讲规距,发泄心中的愤懑。   但铁项舅失之东隅,得之桑榆,经常看球赛的张老汉看上了机灵潇洒、英武俊朗的铁项舅,要把女儿许配给他。铁项舅不应承,怕自己的地主成份影响人家的前程。媒人前来规劝道:“多少贫下中农的子弟,人家闺女都看不上,就是相中你了。人家都不嫌弃,你还嫌弃,太没有道理了吧?”几经说合,铁项舅终于答应。   但到大队开结婚证明时,遭到支书刁难:“多少贫下中农子弟都说不下媳妇打光棍,你一个地主子弟凭什么娶贫下中农的女子?真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不开!”铁项舅再次绝望。后经女方找人说合,送了一包饼干两盒汝河桥烟才勉强开出证明。   粉碎“四人帮”后,不讲阶级成份了,铁项舅买了一辆南京卡车,当起个体户,跑起运输来。   一九九0年大舅从台湾回来探亲,就是铁项舅开着大车,让大舅坐在高高的驾驶室里,在故乡的土路上,尘土飞扬地走亲戚,好不风光。七十岁的大舅就这样颠来颠去。半个月后,大舅要回台湾,对透着机灵气的铁项舅说道:“有你这样娴熟的开车技术,到台湾开出租车,一定能挣大钱。这样吧,我回去后打一个报告,就说我有急病,让你和你四哥到台湾来伺候我,这个理由很充分。”   大舅回台湾后,半年也不见音讯。期间,邻村有一个跑到台湾的国民党师长,在那里开了一家妓院,把大陆的儿子叫去打理。但老实木讷的儿子不是那块料,就慕名找到铁项舅一同前往。这时铁项舅写信给台湾大舅说明原委,希望大舅不失前次承诺,顺理成章发出邀请函以便成行。但大舅来信却说“台独闹得正厉害,大陆人来有危险,随后再议”,铁项舅非常失望,认为大舅不讲信誉欺骗他。   铁项舅还讲起大舅回家乡的一些趣事。那次大王乡政府招待大舅的宴会,就是会议室的几张乓乒球桌子拚起来,满桌的酒菜,十分热闹。那天黑龙江农大当教授的二舅街上买烟,买了两条假阿诗玛,很扫大家的兴。那天在欢迎大舅荣归故里的聚会上,平仙姨夫精心准备了一篇讲话稿,里面有几处扎人的字眼,如什么“家族经历了血的洗礼”,下来后,大舅说,讲得有些过头了。因为大舅仍心有余悸。   那些天,大舅给铁项舅断断续续讲了他在台湾的坎坷往事。大舅先是在同济大学上学,后转到重庆体育学院,最后到中山大学,飘洋过海到台湾。少报3岁又上了中央大学。上大学时,同班一位辽宁籍女同学看上了聪慧英俊的大舅,随后求婚成家。大舅去台湾时,晕船晕了两天两夜,苦水吐尽。但怀揣的2两黄金一直随身携带,从重庆到广州到台湾。那是在重庆上学时,做生意的三大寄给他的。大舅初到台岛,连着三天吃香蕉,现在一见香蕉就反胃。   大舅大学毕业分到台南粮食局工作,任法律顾问。经常去澳大利亚进口粮食。轮船一靠岸,粮食贩子蜂拥而至,极尽巴结之能事,半个月宴请都结束不了。当地紧俏的摩托车,大舅先后有好几辆,被小偷偷去,但新的很快有人奉送过来。大舅在台湾生了一男两女,大女至今独身,长驻广州做生意。二女在美国留学,小儿子曾在台湾军方高层工作,现已提前退役。    1980年社会流行平反冤假错案,铁项舅也要求给他父亲平反,“我父亲也是打日本的有功之臣,到处都在平反,我父亲不说平反,最起码,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接待他的人唯唯诺诺,后来通过一释放回来的同事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铁项舅现在每每喝多了酒,都要挡住过去游斗过他的村支书,贫协委员,民兵连长,破口大骂:“现在谁还敢欺侮老子?国民党主席连战访问大陆,握手言和,我他妈受的罪谁给我补偿?”支书的儿子时不时掂两瓶好酒来给铁项舅说好话,“项叔,都过去30年的历史了,你不要再怨恨我爹了。”   那天我招呼铁项舅吃饭,他又喝多了,对过去整过他的人骂骂咧咧,又乜斜着醉眼问我:“听说连战带回来一大笔钱,要给过去的县长、乡长的子女发工资,是真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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