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从此岸到彼岸
2021-12-23叙事散文左中美
当我听说她被一群居士打了一顿,然后把她的行李连同她的人一起扔出了寺门,我的心里是那样的难受。她在小城隔江对岸飞凤山脚的一间寺院里出家(是寺,而不是庵)。认识她是偶然。那是两年前的入冬时节,在乡下的母亲忙完了秋收,来和我小住。周末,我带母亲去……
当我听说她被一群居士打了一顿,然后把她的行李连同她的人一起扔出了寺门,我的心里是那样的难受。
她在小城隔江对岸飞凤山脚的一间寺院里出家(是寺,而不是庵)。认识她是偶然。
那是两年前的入冬时节,在乡下的母亲忙完了秋收,来和我小住。周末,我带母亲去小城隔江对岸的飞凤山。飞凤山上有一座望江亭,站在六层高的亭楼上,可以俯瞰整座小城。母亲只在三十多年前来过这县城(那时候还没有我呢),时隔这么久再来,母亲有许多感慨,我想让母亲站在望江亭上,好好看看小城的全貌。
那天太阳很好,上去又下来,我们走得有些热。下到山脚时,我建议母亲:“我们到这寺里讨杯水吧。”我和母亲走进寺里,一位年轻的小尼迎过来,请我们到里面坐,又问我们是不是要拜佛,我说去拜一拜。我看她还那样年轻,却在这里出家,心底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为了表示尊重,我称她为“师傅”——我这样叫她的时候,完全不是平日里叫三轮车师傅或是叫面包店里的师傅那样的感受和心情。我带着母亲走上大殿台阶,进殿拜佛,这位小师傅在一旁虔诚地为我们击罄。拜完佛,我和母亲坐在殿外的木椅上休息,小师傅为我们送上茶水,又拿出殿中供奉的桔子让我和母亲吃。我有些惶恐,说我怎么能吃供佛的水果呢,小师傅对我说:“吃吧,佛祖慈悲,就是要为众生施福的。”她的这句话让我深深地感动了,我小心地、慢慢地剥吃那个供过佛的桔子,那桔子是那样甘甜,我感觉自己吃下的每一瓣甘甜都是佛的慈悲。
休息了一会儿,我和母亲要走,这位小师傅又带给我们两个桔子和两个香蕉,我不好意思地推辞,小师傅对我说:“带上吧,这是佛给的。”
我和母亲下到江边的桥头亭,遇到一位中年母亲背着一背柴要往上去,后面跟着她大约七八岁的女儿。我把桔子递一个给小女孩,她开始推辞,我一再坚持,她才羞涩地接过了,她的母亲对她说:“快谢谢这位阿姨!”小女孩很害羞地轻声说:“谢谢阿姨!”我说:“不用谢。”我也想告诉她说这是佛给的,但是我没有说出来,我看见她害羞而甜美的笑容,知道佛的心意已在里面了。我也甜甜地笑了。
这天回到家,我的心情特别地宁静安详,回想着小师傅说的不多的几句话,心想她的内心里大约总常常有着如佛一般的宁静和安详吧。而我,更多的时候却在凡俗的网和自制的茧中挣扎,心中竟羡慕起她的修行来。
有一天下午,我心情抑郁。我被缚在自己亲手编织的茧中,努力地想要挣脱,却又永远身在其中。我想要寻找哪怕只是一时的躲避。我的脚步走出去,就走到了江边。走过江上的古老吊桥,我又走进了那座寺门。小师傅一样迎了来,见到她,我心里那块硬硬的痛开始像冰块遇到阳光,滴滴融化下来。跪在佛前,我忍不住抽泣,小师傅轻声地对我说:“你别哭泣,佛会明白你的。”良久,我问小师傅,今天晚上我想住在寺里,不知道是否可以。小师傅说:“那我告诉我师傅一声,这两天他从外面回来了。”后来我见到了小师傅的师傅,却是一个僧人,高高的个子,穿着净黄的僧袍,脚下是灰布的僧鞋,见到我,只轻轻地打一声招呼,并不多说什么,安静而不失礼节。晚饭后,小师傅转告我:“师傅说你可以住下。”
天入黑时,小师傅上大殿的台阶上击鼓撞钟,我在一旁静静聆听。她后来告诉我,寺里的钟鼓,早晨是先钟后鼓,傍晚是先鼓后钟,每一次,鼓击四遍,钟撞一百零八下。听了小师傅的话,我才明白了晨钟暮鼓的含义,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所谓晨钟暮鼓,是晨撞钟晚击鼓。
小师傅击完钟鼓,我们就坐在台阶的木椅上说话,月亮从东边的苍山顶上升起来,月光落满大殿的台阶和下面安静的院子。我们就那样沐着月光,安静地说话。小师傅开始还是开解我,后来看我好了很多,才慢慢向我说起她的经历。听着她慢慢讲来,我才知道她原来也曾经历了情爱的苦痛,她原也是为要逃避,才到佛门。
“我进这佛门几年,现在已放下了逃避的心——逃避,是因为放不下。我现在只是每天安静地陪伴佛,为佛烧香诵经。”我看着月光下她平和安详的脸,觉得她是真的释然了。若非释然,她或许也不能对我说起她曾经疼痛的经历,因为,那不是又一次疼痛么? 夜里,我和小师傅同床而眠。她的师傅就住在楼上,一直轻轻地放着大悲咒,我们在大悲咒平和悠扬的经声里谈到很晚。我和她彼此肩挨肩地挤在一张小床上,又谈了那么多,最初见到她时那种清远寂静的感觉已慢慢变成了亲近平和。小师傅告诉我,她的师傅在外面的寺院里出家,她当时是在他那里入的佛门,她的法号也是师傅给的。她是后来才到现在的寺院来的。现在在这间寺院里,住寺的出家人只是她一个,倒是附近有好多年老的女居士,常到寺里来诵经拜佛,也帮她做事。我想起我上次和母亲来以及今天下午来时,都遇到有年老的居士在寺里,晚饭后她们才陆续离开。我心里有一个疑惑,不知道小师傅为什么不是在别的女尼门下而是在僧人门下出家,但是我没有问,只是听小师傅说她师傅他很关心她。他这次回来,是因为筹了一些善款回来,要在此再盖一间佛堂。 我是在第二天中午饭后告别小师傅和她的师傅离开寺院的。离开时,觉得内心已得了一次洗礼,清朗平静了许多。在这之后,我过一段时间总会去看看小师傅,有时为她带几个水果(我总记着她那次给我水果时说这是佛给的)。有一次去时是夏天,天气炎热,我穿了一套裙子。我不知道是不是这套裙子说出了我的心情,见到我,小师傅开心地问:“你这段时间好吧?”我微笑点头,想起她以前对我说的那句话:佛会明白你的。 在那之后,我似乎有一段时间没去了。我不知道那位小师傅已遭了那样的变故,离开了寺院。“听说是她和她的师傅有了问题,常来往寺里的居士们非常愤怒,把她痛打了一顿,赶出寺门了。”听着这话,我心里是那样的痛,我固然为她受了那样的屈辱和苦难而痛,却更为她的终不能得度自我而痛。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心情,以及后来每一次见面的情景和我们所谈过的那些话。这位每日为佛诵经烧香的小师傅,佛原来还没有度她过红尘。我不禁想起了一段典故: 有一天,有一个信仰者问赵州从谂禅师说:“佛陀有烦恼吗?”“有!”赵州禅师肯定地回答说。信仰者不解地问道:“那怎么会呢?佛陀是解脱的人,怎么会有烦恼呢?”“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得度。”赵州禅师当即回答说。信仰者马上又问道:“假如我修行得度了以后,佛陀有烦恼吗?“有!”赵州禅师却仍然这样回答说。信仰者又是不解地问道:“我既已得度了,佛陀为什么还有烦恼呢?”赵州禅师不紧不慢地说道:“因为还有一切众生!”信仰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一切众生,当然无法度尽,那么佛陀永远都在烦恼之中而无法超越了?”“已经超越,已无烦恼。”赵州禅师开示道。信仰者大惑不解,问道:“众生既未度尽,佛陀为什么又不烦恼呢?”“佛陀自性中的众生都已度尽。” 这位小师傅,她还没有得度。当佛陀自性中的众生已然度尽,她还在自己的此岸。 “那你知道她现在去了什么地方吗?”我问那位说起此事的人。“不知道。谁知道她去了哪里呢?” 的确,对于大多数的人,这尘世的芸芸众生,谁会在意一个小尼姑被赶出寺门后最终去了哪里呢?我又想起她的话,想起她让我别哭泣,说佛会明白你的。而今,佛,你也明白她么?你知道她去了哪里么? 时间又过去很久。初冬的一天傍晚,我又去到寺里。我没想到的是,小师傅竟在寺里了。我心中非常惊喜,对她说:“我们好久没见了。”她淡淡地笑着说:“是啊。”那天寺里也有几位居士在,大家正忙着事情,小师傅没空多和我聊。我在一旁安静地看她们忙碌,我看到小师傅在忙碌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一直宁静而安详。我想她已然从那次不幸中平静下来了。我明白,一切都不必多问,因为,佛每一次自度都是一次化蝶。佛所以要修行,是因为众生还未得度;这位小师傅所以在这里修行,是因为她的心还在挣扎。我想,即便她和她的师傅在佛前稍稍地分了心,那也是因为他们还向往着佛的彼岸。没有向往的人是不必挣扎的,因为他们只安于自心。 小师傅的师傅还在寺里,那间新盖的佛堂已然完工。我站在寺门前,看对面的小城,城中的灯火已渐次升起。那些人间的灯火,升起温暖也照亮苦难。我不禁想,从苦难到幸福真远,中间有着苦海无崖,或许挣扎一生也无以有岸;从挣扎到解脱也很近,中间只是一念,放下,即到达。从此岸到彼岸,跋涉的不是脚,而是心。 佛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明白了。
“我进这佛门几年,现在已放下了逃避的心——逃避,是因为放不下。我现在只是每天安静地陪伴佛,为佛烧香诵经。”我看着月光下她平和安详的脸,觉得她是真的释然了。若非释然,她或许也不能对我说起她曾经疼痛的经历,因为,那不是又一次疼痛么? 夜里,我和小师傅同床而眠。她的师傅就住在楼上,一直轻轻地放着大悲咒,我们在大悲咒平和悠扬的经声里谈到很晚。我和她彼此肩挨肩地挤在一张小床上,又谈了那么多,最初见到她时那种清远寂静的感觉已慢慢变成了亲近平和。小师傅告诉我,她的师傅在外面的寺院里出家,她当时是在他那里入的佛门,她的法号也是师傅给的。她是后来才到现在的寺院来的。现在在这间寺院里,住寺的出家人只是她一个,倒是附近有好多年老的女居士,常到寺里来诵经拜佛,也帮她做事。我想起我上次和母亲来以及今天下午来时,都遇到有年老的居士在寺里,晚饭后她们才陆续离开。我心里有一个疑惑,不知道小师傅为什么不是在别的女尼门下而是在僧人门下出家,但是我没有问,只是听小师傅说她师傅他很关心她。他这次回来,是因为筹了一些善款回来,要在此再盖一间佛堂。 我是在第二天中午饭后告别小师傅和她的师傅离开寺院的。离开时,觉得内心已得了一次洗礼,清朗平静了许多。在这之后,我过一段时间总会去看看小师傅,有时为她带几个水果(我总记着她那次给我水果时说这是佛给的)。有一次去时是夏天,天气炎热,我穿了一套裙子。我不知道是不是这套裙子说出了我的心情,见到我,小师傅开心地问:“你这段时间好吧?”我微笑点头,想起她以前对我说的那句话:佛会明白你的。 在那之后,我似乎有一段时间没去了。我不知道那位小师傅已遭了那样的变故,离开了寺院。“听说是她和她的师傅有了问题,常来往寺里的居士们非常愤怒,把她痛打了一顿,赶出寺门了。”听着这话,我心里是那样的痛,我固然为她受了那样的屈辱和苦难而痛,却更为她的终不能得度自我而痛。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心情,以及后来每一次见面的情景和我们所谈过的那些话。这位每日为佛诵经烧香的小师傅,佛原来还没有度她过红尘。我不禁想起了一段典故: 有一天,有一个信仰者问赵州从谂禅师说:“佛陀有烦恼吗?”“有!”赵州禅师肯定地回答说。信仰者不解地问道:“那怎么会呢?佛陀是解脱的人,怎么会有烦恼呢?”“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得度。”赵州禅师当即回答说。信仰者马上又问道:“假如我修行得度了以后,佛陀有烦恼吗?“有!”赵州禅师却仍然这样回答说。信仰者又是不解地问道:“我既已得度了,佛陀为什么还有烦恼呢?”赵州禅师不紧不慢地说道:“因为还有一切众生!”信仰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一切众生,当然无法度尽,那么佛陀永远都在烦恼之中而无法超越了?”“已经超越,已无烦恼。”赵州禅师开示道。信仰者大惑不解,问道:“众生既未度尽,佛陀为什么又不烦恼呢?”“佛陀自性中的众生都已度尽。” 这位小师傅,她还没有得度。当佛陀自性中的众生已然度尽,她还在自己的此岸。 “那你知道她现在去了什么地方吗?”我问那位说起此事的人。“不知道。谁知道她去了哪里呢?” 的确,对于大多数的人,这尘世的芸芸众生,谁会在意一个小尼姑被赶出寺门后最终去了哪里呢?我又想起她的话,想起她让我别哭泣,说佛会明白你的。而今,佛,你也明白她么?你知道她去了哪里么? 时间又过去很久。初冬的一天傍晚,我又去到寺里。我没想到的是,小师傅竟在寺里了。我心中非常惊喜,对她说:“我们好久没见了。”她淡淡地笑着说:“是啊。”那天寺里也有几位居士在,大家正忙着事情,小师傅没空多和我聊。我在一旁安静地看她们忙碌,我看到小师傅在忙碌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一直宁静而安详。我想她已然从那次不幸中平静下来了。我明白,一切都不必多问,因为,佛每一次自度都是一次化蝶。佛所以要修行,是因为众生还未得度;这位小师傅所以在这里修行,是因为她的心还在挣扎。我想,即便她和她的师傅在佛前稍稍地分了心,那也是因为他们还向往着佛的彼岸。没有向往的人是不必挣扎的,因为他们只安于自心。 小师傅的师傅还在寺里,那间新盖的佛堂已然完工。我站在寺门前,看对面的小城,城中的灯火已渐次升起。那些人间的灯火,升起温暖也照亮苦难。我不禁想,从苦难到幸福真远,中间有着苦海无崖,或许挣扎一生也无以有岸;从挣扎到解脱也很近,中间只是一念,放下,即到达。从此岸到彼岸,跋涉的不是脚,而是心。 佛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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