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冒险女孩

　　我没有见过那女孩，因为她离我山遮水隔太遥远。但在她如花的季节里，我陪她走过了很长一段路程。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还没有流行网络、手机这些灵便的通讯工具，人们互相联络主要还是靠书信往来。 　　一个陌生女孩给我写来一封奇特的信，后边的署名是：一个冒险的女孩子。 　　那女孩是有点冒险劲儿，她写信时还没有弄清我的地址，把信直接寄到了我们省的作家协会。那信转到我手里时，已过了好多日子。 　　那段时日里我接连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许多信件，皆是陌生的地址陌生的名字。这全是报纸上那篇文章引来的。有位北京来的记者为我写了篇专访文章，介绍大西北一个新冒出的青年作家，登在京城的一家大报上。不想一下就惹出了这么多热心的读者。 　　当然写信来的陌生朋友大多是做着作家梦的文学爱好者。但这封信不是，信中根本就未提文学二字，写信者就是一个“冒险的女孩子”。 　　其实报纸上那篇文章里提到了我所在的地点：某省某市文化馆。那么多的信件不都是找到了我吗？唯独这女孩粗心，读了文章却没注意地址。可她也是聪明的，能想到把信寄到我们省的作家协会去。 　　“一个冒险的女孩子”后边，还是写上了她的真名字——唐辉，一个18岁的北京女孩。 　　信中的诉说，尽是一个18岁女孩的苦闷和幻想。那也是很多女孩子在她那个年龄段上极容易出现的共同的心境吧？ 　　那时候我真的还很年轻，有着太多的精力和热情。那些日子里我记不清写出了多少封回信。对这个冒险的北京女孩，我更不会让她失望了。我就给她写回信，不是用作家的笔，而是和她站在同等的位置，像朋友一样轻松地交谈。 　　很快就收到了她的第二封信。 　　“一点也没想到能收到一位作家的回信！”这是唐辉信中的第一句话，可以想象她兴奋成了什么样子。她说她写那样一封信，本来是闹着玩的，原没指望回信，就知道不会回信的。“可是今天早晨，忽然听到门口有人喊我的名字：唐辉，有你的信。我还以为听错了，我哪有信呀？长了这么大，还从没收过一次信呢……” 　　小唐辉是太激动太高兴了，一口气写了好几页。她是那样信任我，把她的什么事都告诉我了。 　　原来这女孩是一个将门虎女。她的爸爸是一位将军，但她家中却有一个后妈，不和谐的音符即由此而生。爸爸和后妈常有争吵，他们吵起来的时候就忘了家里还有个已经长大了的女儿，一次次刺伤着女孩的心灵。小唐辉就在这样的家庭氛围里悄悄地缩在自己的一角，特孤独，特没劲，而她在18岁的蓬勃年龄上又在充满幻想地向往着新鲜的天空。难怪她会写出那样一封“冒险”的信了。 　　那些信纸间还夹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一个18岁北京女孩的头像，短短的剪发，胖乎乎的脸蛋，看不出特别的漂亮，一双清澈的黑眼睛大胆而好奇地望着我。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接下来就是不停的书信来往。我们像一对很熟的朋友，在信纸上天南海北胡拉乱扯，也不知哪有那么多的话往纸上写，内容现在一句也记不得了。 　　唐辉想看看我的作品。我就给她寄去几本文学刊物。她读了我的几篇小说，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告诉我说，我现在可真正了解你了，我在你的小说中看见了你的影子……接着她就在梦里见到了我，她和我去北海公园游玩，我们又一起去爬山，她在前边跑着，累得喘不过气，心跳加快，一下昏倒了，我赶快把她抱了起来。她说她醒过来时见自己依偎在我的怀抱里，那特异的感觉从来没有体验过！写到这儿，她的笔锋忽然一转，冒冒失失就写了一句傻话：“我觉得我好像是爱上你了！” 　　冒险的女孩子！她那冒险劲儿又上来了，风格不变。但这也能是冒险乱说的吗？淘气的小女孩，她怎么能这样想？怎么能想到这个？我和她一次次在信中谈天说地，一向是无拘无束，但从无半点感情色彩，我也从未有过这方面的感觉。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根本就不可以这样想的。 　　我握着笔在桌前坐了好大一阵，第一次郑重地对她扳起了面孔。我说冒险的女孩子又想冒什么险啊？是不是又犯毛病啦？注意啊，要知道有些事可以冒险而有些事却是决不可以胡乱冒险的！我说你忘了吗我早就说过我是一个大人了而你却还是一个拖着鼻涕的小丫头…… 　　我对她说了很多，又觉得什么也没有说。我不知道我说的这些话能不能顶用，又怕有哪句话不小心伤害了她。这封信寄出了几天我心里的石头还是落不了地。 　　又过几天，唐辉的信来了，开头一句就嘻笑着说：“我跟你闹着玩的，你的神经就那么弱不禁风，一下就把你吓着了？”你看这淘气女孩，是不是叫人哭笑不得？ 　　不过她在后边还是又加了一句：“可我心里真的就是这样想的，真的！” 　　我拿她没有办法，就吓唬她：不许这样想！ 　　接下来有一段时间没有收到她的信。我心中不免有点不安了，怎么了是不是生气啦？ 　　正这样想着，忽然收到一个厚厚的邮包，下边只有“北京”两个字，未写地址。一看字迹就认出是她，搞的什么名堂啊？拆开了，原来是我寄给她的那些书刊，里边夹着一页纸，只写了短短几句话：部队突然调防，她家随部队三日内离开北京，新址保密，以后不能再通信了，再见了！ 　　突如其来的变化。但想想也不奇怪，她的爸爸是一位将军呀。从此以后，小唐辉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这一段路就算是走过去了。 　　哪想到这个所谓的变化纯属虚构，只不过是小唐辉的又一段冒险故事。大约过了一个月光景，我颇感意外地又收到了一个熟悉的信封，依然是熟悉的地址熟悉的字迹：“对不起呀，上次是我骗了你，我不想骗你可是不说假话不行，我不是故意的……” 　　原来她说的那些都是假的，根本就没有什么部队调防的事。小唐辉很不好意思地告诉我说是她遇到了一个小男孩，也是个喜欢冒险的男孩子，所以就好上了。她以为那就是人们所说的“爱情”了。她和他都不喜欢自己的家庭，就商量着离开家去冒险。就是因为这个才对我编出了那样的假话。可哪知道还没出北京城，两人的意见就不一致了，那男孩主张去长城，她说去长城算什么冒险呀？要冒险就去非洲，去撒哈拉大沙漠，像三毛那样。两人争执不下就吵了起来，吵了一架就各走各的了。她的冒险行动落空，她的“爱情”也如一现昙花，随风飘散了。她又从空中回到了地上。 　　这就是她，这就是她的方式。她和那男孩的短暂故事当然还不是爱情，不过是一个女孩踏入青春门槛时对伊甸园好奇的初次试探。这类故事大约许多女孩子都要经历的吧？ 　　经历了那一次事件的洗礼，我发现小唐辉似乎长大了一点，信中的话语脱去了不少孩子气。小姑娘在成长。 　　我和唐辉通信大约持续了两年时间。那段时日里，她曾试着写过两篇小说稿，我看了只能摇头，看来文学这东西不是谁都能弄的。她也不可避免地又认识了一个男孩，经历了一次恋爱，但后来并无结果。她在最后一封信中简略告诉我，她的爱情失败了，她没有述说事情的经过，也未提失败的原因。这时她已是20岁的姑娘，再不是那个稚气的冒险女孩了。她在临别之时显出了从未有过的庄重，她说：“两年光阴就这样过去了，我像一个不知路径的远行者，一步步探寻着走进青春之门，也不知哪一步走好了哪一步没走好，但总是一天天长大了。今天我过了20岁的生日，从此我要认真面对未来的现实生活了。我想今后我不再写信了，谢谢你陪着我走了这么远，从今起我要背起行囊走上我的人生之路了。” 　　小唐辉果然没有再写信来，从此消失在万里之外。她那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还一直镶在我的镜框里，我天天看见她，常会对着那纯净女孩凝视片刻，在心里默默问她：冒险的女孩，此时你在哪儿呢？ 　　记不清是过了几年以后，有一天，在收到的信件中，忽有一个陌生的地址出现在我的眼前：北京絨毯厂。这是谁呢？看字迹倒觉得似曾相识。拆开一看，啊，竟然是她呀，唐辉！ 　　“还记得几年前那个冒险的女孩子吗？” 　　怎么能不记得呢？我一阵欢喜，又看见了那个胖乎乎的小女孩。 　　然而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冒险女孩了。而今的唐辉，是北京絨毯厂的一名普通女工。那个工厂是在京郊。每天每天，她和周围许许多多的人一样走在上班下班的人流里，脸上挂着笑意，脚步踏出自信，过着舒展的实实在在的生活。信中没有细说她个人的事，我想，今天的她一定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温暖充盈的小家庭了。 　　北京女孩唐辉，我的未见过面的小朋友，一个冒险的女孩子，经历了多彩的青春里程，像很多同龄人一样，一步步被岁月之线牵入了真实的生活轨道，如同一条透明的小溪汇入了滔滔江河。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年轻的朋友，不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吗？ 　　春秋飞渡，又是多少个年头过去了？我那难以忘怀的冒险女孩，今天你又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