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阳里浮荡

　　阳光，那是秋日雨后的阳光，破茧成蝶一般稚嫩而爽朗。一群鸽子向远处兴高采烈地飞去了，雪白雪白的，仿佛被稚嫩的手用云朵撕出来的，又被稚嫩的手放飞了，天上地上的一切都是稚嫩而爽朗的。
　　几只麻雀，它们是志得意满的观光客，停落在黑魆魆的屋脊上，七嘴八舌的，争论着一些高深莫测的话题。抑或，它们在表达一些质朴而美丽的情愫。藏在瓦菲中的千足虫——雨后的瓦菲中一定有它们蠢蠢欲动的身影了——它们应该首先看到了那些麻雀舒畅的笑。
　　你在层楼之上。那楼不是很高的，你在最高层里。临窗而望，城中大多数楼宇都有与此楼基本公平的高度。这是你新近迁入的工作间。如你想象，你在此前就知道能在这里看到新的景象，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何种景象。你如愿以偿，现在你可以常常对新的景象侧脸而望。你正好看到楼下那一道黑魆魆的屋脊，看到仿佛被拉直了的水波纹一样匀称荡漾开去的瓦楞和瓦沟，看到生于瓦沟中的葱茏的瓦菲。你好像见到了故人和旧物，也看到了，漫长的时光间隔真的不过一瞬而已——黑黢黢的屋脊是你熟悉的，葱茏的瓦菲是你熟悉的。而此时，你竟觉得自己真像一直藏在瓦菲中的千足虫，又像站立在屋脊上的麻雀。你觉得整个世界都潮湿到水林水滴了。倏忽一夜，天色大晴，就呈现出这样一个碧空如洗的黎明。进而便是万物醒悟的秋日早晨。
　　你又坐在那个房间里临窗的那个位子上，继续做该做的事情。同一种事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十年来你一直都在做。几十年？已经过去了？但你好像并没有那种历经漫长岁月的感觉。你觉得第一次做这些事情还是昨天的事。那个昨天秋雨不绝，如一出没有终场的戏；没有终场，但也不甚乏味。你时常被别人和自己的笑声唤回到你坐的地方来，你的心里就萌生一个很沉重的念头：这场雨后，或者若干年后，你将在哪里？在做什么？和谁在一起？还有，你听到和看到了什么……
　　仿佛只是一瞬，当初你无法预见的几十年以后的情景就出现在你的眼前，或者，你已经置身其中。正好，你又赶上雨后天晴了，你恰好也看到了刚刚飞过去的鸽子，看到了停落在屋脊上的麻雀，你还想到藏在瓦菲中的千足虫。它们很像你。
　　当初，你必须仰视的那些又高又远，如今你只需侧脸一望，飞过去的鸽子所处的高度与你的视线相平，而麻雀，停落在斜下方的屋脊之上。它们，和十年前还是一种样子，只不过，如今你处在更高的位置看它们一成不变的飞行姿态和停落姿势。你觉得你只是搭了一架梯子，爬到路边的大树上或者爬上屋顶，看到了这些，不再仰视而已。你想起来了，千足虫常常在潮湿的地上转悠，到地面潮湿得不能再潮湿的时候，它们才会爬出来，你不知道它们从哪里爬出来；天晴了，它们又不见了，你也不知道它们回到了哪里。几十年的时光很短暂，就像你顺着一架梯子爬到跟房子一样高的半空中，从寻常所见中，看到了不寻常的。有时候，你又觉得自己是被一阵风吹举起来的，是常吹不息的风想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有时候，你又觉得自己是像一棵树那样长到这么高的。而楼房，不过是你常见的水泥和沙子的堆积，特别是石子和沙料，你无数次用脚踩过，捏在手中把玩过，你和它们从没有远远地隔开。如今你长大了，它们也变成了固定的躯壳，你又进入其中，成了上上下下穿行其中的活物。你无法概括你和他们之间的存在关系，其实你也不想有那么多的思虑，而更愿意侧脸观望窗外的景致。你有所感觉：你从哪里来，还将回到那里去。
　　这一望，爽朗而洁净的秋天又对着你笑逐颜开。那样的秋天来自一场阴冷的雨。开始下雨的时候，你还没有入睡。后来，你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也就无法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你醒来的时候，感到秋天已经完全占据了世界。你曾做过许多支离破碎的梦，但你最感奇怪的是竟然梦到了芸娘和沈三白。你对他们的诗酒情话不感兴趣，你只惊诧于他们曾经浪漫到令人妒羡，后来竟然过着风雨如磐的日子。你也认为芸娘是世间最可爱的女人，最不应该遭受那样的不幸，那么颠沛流离，那么困窘，但曾经像一朵蒲公英花那样无论天阴天晴都绽放着一张热情快活的脸。你从沈三白遭遇的父子相仇想到了自己，你好像和他同时被逐出家门。那时候你就需要那么一个女人，但你没有，所以你没有沈三白幸福。你不堪忍受如沈三白和芸娘那样在风雨如磐的日子里痛失爱子，幼女提前做了人家的童养媳。你尤为不堪的是，芸娘在穷困病痛中死了，从此，只身飘零于世的不是沈三白，而是你——那场梦，你不想再做下去，但你也很难醒过来。后来你好像醒来了，但你无法脱离深藏于心的痛楚和悲哀，因而，你太想让秋天变得风和日丽一些，云轻雾暖一些，在晴朗的秋日，好让你仔细比对一下辨认一下，哪个是你，哪个是沈三白①。
　　当然，后来你还是醒了，是被闹钟叫醒的。梦和夜都过去了，你的痛楚和悲哀被掩合起来的书本收藏得妥妥帖帖的。父子相仇，那是秋天里发生的事情，如今又是秋天，你觉得仇恨只是人生障眼的繁叶，叶落尽了，仇恨也应该落地并成为肥沃的土地，把爱好好养护气来。你就给父亲打电话。是母亲接的电话，她说，他们担心你的身体，很想你！
　　你原谅了该原谅的，接受了该接受的，特别是，你原谅了当初，那个当初，你只知道许多都是错误的，但没有人告诉你什么是正确的。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别人的传奇永远都是别人的，你自己的阅历同样博大精深，完全可以媲美伟大的悲剧。
　　今天，你越来越感到自己明显老了，你也发现你的灵魂还像从前那样年轻，现在，你正在赋予此等灵魂以强大的控制力和成熟的思辨力。你的灵魂也在岁月的风雨中多次被清洗，多次被烘干。你很像一只鸽子，一只麻雀，或者一只千足虫，风和日丽的时候，你总愿意高兴地飞或者愉快地爬，到通风向阳的地方去。
　　你看到自己像秋天的黄栌叶或者柿树叶，红得老成而温暖。作为一只过于潮湿的千足虫，你应该有一片葱茏的瓦菲；作为一只麻雀，你应该有投足可得的屋脊，抖抖翅膀，理理羽毛，为秋天品头论足；作为一只鸽子——你曾那么想成为一只鸽子——应该有秋日雨后那样纯净到有些虚假的蓝天，应该有那么一座座纯净得让你陌生的青山，以青山为底衬，你兴致勃勃地飞过去、飞过去……
　　你应该从潮湿的瓦沟里、泥地上爬出来，应该从阴湿的洞穴里钻出来，应该从拥挤的笼子里飞出来。苦夏漫长且多扰，你无心思考那么多应该思考的；秋日多雨，你常常痴痴呆呆地听雨。秋天终于到了云淡风轻的时候，除了鸽子、麻雀、千足虫，你还应该好好看看自己。你现在所处的高度，不是楼房的高度，你到这里，也不是风吹举起来的，而是你如一棵树那样自己长到这么高大的。几十年的岁月都融进了你的木质部和根系，年轮线，那是不必看而可以想象的。当初，你很想看那些你看不到的，现在你可以如愿以偿了，很丰满，很可爱，但你只能为此暗暗惊喜而不敢招摇炫耀！几十年时光流转，只为让你对一些真相洞然一观，那是很值得的。无所谓前行和回去，一切尽在你的态度里。在秋天，你的态度是最好的。
　　多年以前，你就被秋天盛情挽留了，你才记住了草黄、籽熟、叶落，你也看到这一切原本真实而美好，是上天对你的亲切关怀和热情鼓励。你日日都见的田地酷似心宽体胖笑意盈盈的产妇。地里，一些庄稼秸秆儿被焚烧，冒起的青烟，它们的颜色是与天空颜色是一样的，它们乐意升腾到同样湛蓝的天上去。你曾经攀爬、采果的大树，它们又长高了长大了，繁叶尽去的枝柯仿佛强健的胳膊，肌肉饱满青筋暴露。你看到昆虫忙着交尾，鸟雀在愉快地啄食。月光普照的秋夜，你听到猫头鹰断续的鸣叫声如你最喜欢听的男低音，厚实，持重。你最早听猫头鹰叫的地方，是阴暗潮湿的家中其貌不扬的土炕。如今，你已不在那样的瓦屋中，你在层楼，居高临下，看到别人瓦屋上端直的脊梁，有几只乐天派的麻雀停落在那里，很像你年轻时候的样子。你也想让自己现在的样子变成那样更可爱的样子，你就目不转睛地观赏它们搜首弄姿交头接耳的样子，心里悄悄模仿起来。你觉得时光是那样的公平，它淡化无关紧要的，强调亲切温暖的，筛选为数最多的，保留绝无仅有的。昨天和今天之间，仅仅隔着令你喜怒相杂的若干心事。在鸽子从蓝天上划过白线、屋脊上停落着麻雀、瓦菲中爬出千足虫的时候，你猛然发现，时光对你偏爱有加，它让你记住了最具亲和力的，它们一并向你证明，你还记得如许之多，你也活得很好，这世界已经爱上你了！
　　你也明白了，你的确像蒲公英的一粒种子，随风飘到这里，生根发芽，灿黄的花朵开得兴盛的时候，秋天来了！
　　秋天的阳光唤醒了你的良知，你再次原谅了让你不快的，搂紧了让你幸福的。
　　你心智的成长如你所在的楼层，较之平庸的地面，你有了自己的高度，有了更加宽广的视域，有了更为深刻的思考，也有了充盈于心的幸福。在这爽朗而明丽的秋日，你终于知道，这世界对你最好的馈赠也是最好的奖赏，莫过于让你看清了人的生命不能以所涉时光之流的长短而论，而应该论以安居于时光的安静程度。你看到的时光流逝不是逝者如斯那样的令人感伤且遗憾，而是，你一直都在时光之流中上下起伏——那是世界与生活的变迁在你心中引发的垂直影响，进而形成你的态度。而你，一直在努力克服向下的重力，努力向上生长，你终于有机会看清世间万象原来只是你态度的冷暖交错，那是很有趣的。你和世间万象有固定的游戏场所，那种场所被赋予人的精神内质。时光，你那么敬佩时光，你看到它是承载世间万物生存态度的一辆车，其间所有的活物，谁也不比谁跑得快，看上去跑得最快的和跑得最慢的，他们的结局和那些坐地言笑者们并没有分开过。你看到，举凡不停跑着的终究是累了，唯有坐地言笑者们才是真正闲适恬淡少有悲苦的，毕竟，大家都是乘客。谁也无法左右那辆车的疾行速度，但乘客尚有权利和机会设定自己的姿态，或者根本不必顾虑自己的姿态。你想看流云与高天，所以你从不加入动荡不堪的行列。
　　秋阳照耀着楼宇参差的城市，城市显得异常可爱，好像要被那样爽朗清丽的秋日接引导蓝天那样的幸福中去。
　　你想有一只熟悉的麻雀，你不一定认得它，但它一定认得你，你就可以从它的鸣叫中找到童年和快乐；你很乐意观赏渐渐沉没到时光湖底的瓦屋屋脊，如观赏你的童年，从普遍的饥饿中找到活下去的路径。你知道，草木灿黄的大山一直在呼唤，叫你回去看看，最真的生活场景还在那里。你愿意回去，因为你一直想坐回到产妇空腹一样的田地边，无比爱怜地观看长在地边而被人漏割的谷穗。谷穗不甚硕大，籽粒确乎很饱满的，有一大群麻雀开始围着谷穗大肆吵嚷，等你赶快离去——连日阴雨不便寻食，它们显然有些饿了，秋阳晒干的谷粒实乃可食！
　　你想采撷野花了，淡紫的，粉白的，都是一样的细小、零碎，但若集成一束以资观瞻也很不错的。因为你一直在想着一个女孩子，那女子也是在秋天里出现的，所以你对秋天情有独钟，你相信最浪漫的爱情场景会在秋天里出现。每当你对一朵花浮想联翩的时候，你总觉得那个女孩子在你背后看你。你就回头去看，世界就呈现给你一个瓜熟蒂落的秋天，很空阔，也很富足。那女孩子好像还在黄叶堆积的地方站着，歉意满满地向你笑着……
　　你听说那女孩子过早离世了；也听说她一直活得好好的。你无法得到更为准确的信息，你觉得秋天是很会开玩笑的，它简直无视你的心境：你信以为真的东西，它突然一语道破其实那些都是假的；你认为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在某一个雨后大晴的日子，它突然给你献上一个包裹，打开一看，那正是你梦寐以求的！
　　你知道喜湿的千足虫需要爬到通风向阳处去除湿，你知道作为过客的麻雀会在平凡的屋脊上笑闹一阵子的；你知道雪白的鸽子会从蓝天上划过美丽的弧线，它们都是很稚嫩的，它们的所作所为都与年轻或衰老无关的。而你自己，又想起那个总是站立在秋天落叶中的女孩子，还在朝你笑着，歉意盈盈的。
　　因秋日阳光而得启悟：你可以在层楼上自由上下的，你也就可以在时光之莽原上中自由来去。你就朝着去的方向开始寻觅。你看到，如今你在层楼。那女孩子，你听说，多年前她就走出了大山，早已不住在那一座瓦屋里。如果她也在四处浮荡，她一定浮荡在你也浮荡的秋天里。
　　2016-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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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①此典故见沈复著《浮生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