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饥饿[原创]

■ 李晓春
　　16岁以前，我一直生活在白鹤殿这个小乡村里。我的父亲是从部队里下来的，在县里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相较于一般的人家，日子相对好过一些，因为，每个月，父亲有几十块钱的工资。但就是这样，我们还是要时常受饥饿的困扰。当时，我们家里的主食是玉米。玉米羹，玉米饼，玉米窝窝头。一日三顿，一成不变。而米饭，面食只有在逢年过节有客人来访时才会出现。但村里大多数人不能像我家一样一日三顿餐餐都有保障，那时，衡量一户人家是不是富有，不像现在以家产多少为标准，而是能否填饱肚子。一个村子也是如此。 　　我们的村子穷，并不是我的乡亲们懒惰。我的乡亲们辛勤而且能吃苦，早早出工，太阳落山了才拖着一身的疲劳回家，我们村庄的土地也是肥沃的，也长稻谷、玉米、麦子，但乡村就是穷，穷得一无所有。但村庄的贫穷并不妨碍一些东西的生长和需要，它们并不因为贫穷而停止索取。比如我们的胃。那时，因为饥饿，人们甚至对胃充满了仇恨，我记得我的堂哥曾因饥饿难过的用拳头猛烈击打肚子，他欲通过自残，通过疼痛来减弱饥饿的折磨。他曾无限向往地说，一个人如果没有胃多好，那样就不会肚饥了。可胃不这样想，当你饥饿时，它甚至无限地放大饥饿，让饥饿在你的肚子里挤压你，调动其它的器官来折磨你。因为饥饿，我的乡亲们就寻找一切可以入肚的东西来填实自己的胃。野果，野菜，一切可以吃的东西，都用来填塞胃巨大的欲望，但野菜和野果毕竟太有限了，而且它们生长的速度远远不能满足人的胃天天的需求。也因为饥饿，我的乡亲们曾丢失了一些人性的美好的东西。

　　　　　　　　　　　　　　⊙ 吃死猪肉 　　那是一个初夏下午，村外的水渠里漂来了一只死猪，那是一只硕大的猪，肚子因在水中浸泡太久涨的滚圆，像充了气的气球，好像只须用嘴轻轻地吹口气，那个鼓涨着的猪肚子就会炸裂开来。那只死猪在流经我们村子的一个转弯的地方时，被一根斜伸出水面的树的枝桠给拦住了。 　　最早发现死猪的是德良，但几乎同时，和德良一同荷着锄走着的夏良也看到了。当时，他们兄弟俩正去给渠下的田里灌水。死猪的身上散发出的一种腐败死亡的气味，而这种气味，在初夏的阳光下，灿烂地开成了一朵美丽的花，把兄弟俩勾引了。兄弟俩兴奋地扑向那只死猪，在他们眼里，那只死猪绝对不是一只死猪，而是一堆芳香四溢的鲜肉，是一堆久寻不得的宝物。他们把死猪抬上了水渠，放在渠坝上。在阳光的照射下，那股腐败死亡的气息很快便引来了大堆的硕大的红头大苍蝇，这些死亡的使者也和德良兄弟一样兴奋而快乐，“营营嗡嗡”地飞舞着，一群一群地扑在死猪的身上，贪婪地吮食着。德良和夏良很快就如何分这一只死猪达成了协议。因为猪腐烂的太“凶”了，猪的身子和肚里的内脏实在不能吃了，能吃的只有猪头，猪尾，和猪的四只腿。 　　德良兄弟在水渠上捡到一只猪的消息，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村里所有的人都向水渠蜂拥而去。我和几个小孩子听到消息赶到水渠上时，德良兄弟已经把死猪均匀地分好了。切下的猪头一分为二，猪尾也是一分为二，四条腿一人一只前后腿。而失去了头、腿、和尾巴的死猪，已经失去了猪的样子，丑陋而让人厌恶。尤其是那些从死猪腹腔里流淌出来的黑而绿的臭水，熏得人头昏欲倒。空气中散发出的浓浓的恶臭，吸引来更多的蝇虫，它们在我们头上飞舞。黑压压的，我想，是不是天底下所有的苍蝇都来参加这个美食的盛宴了。 　　当时，有一个人反对他们吃死猪的肉，她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晓芬。 　　叔，这猪肉不能吃。 　　德良和夏良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就不理她了。顾自洗着。 　　叔，这猪肯定是瘟猪，有毒，不能吃的。再说，它已经烂了。晓芬再劝。 　　管你屁事。又不是你吃。德良火了。

　　德良和夏良在水渠上把死猪肉清洗干净后，在众人的注视下，拿回家去了。那一天，我想，全村人肯定都在想德良和夏良一家吃肉时幸福的样子。 　　那些日子，全村人关注的重点几乎都在德良和夏良这两户人家人的身上，关注着他们家里人身上的变化，他们吃了死猪肉后有没有生病了。但一切都没有发生，德良也好、夏良也好，他们两家其他的人也都没有生什么病。于是，村里人便有些羡慕他们的福气，于是，有些人没事的时候也就常到水渠边上去转悠，有时候也能捞到从水里漂来的死鸡死鸭之类的，都拿回去烧来吃了。 　　德良和夏良兄弟俩都不高寿，50出头都没了，死于胃癌。从医学的角度上看，他们的病和吃死猪肉并没有一点关系，但村里人只要一说起他们，首先想起来的还是那只死猪。 　　　　　　　　　　　　　⊙“做贼”尚门 　　尚门那时很年轻，才20出头。 　　当时，村里名气最大的数他了。他是个贼。村里人防他，就连邻村的人也都防着他。 　　乍看上去，尚门说什么也不像个贼，人长得眉清目秀。可他偏偏是个贼。也因为他是个贼，他的日子就过的比别人滋润。 　　别人说他是个贼，尚门从来不否认，也不承认。有好心人劝尚门，年纪轻轻要学好。他说，人学好就得饿死，我不想我老娘饿死。尚门有一个瞎眼的老娘。六十多岁。好像他的一切所作所为是为了尽孝，理直气壮。大队书记也曾找他谈话，他梗着脖子，跟他急。你看到我偷了。一句话把书记呛个难受。气的书记当场放出狠话，你小子以后别犯到我的手上。那个时候，尚门偷稻谷，麦子，玉米，南瓜，青菜，当然，有时候也偷鸡摸狗。另外，尚门除了偷东西，也偷人，偷女人。尽管，尚门的名声不好，但总有那么些女人敌不过他的物质的诱惑。荷花是他唯一想得到而最后却没有得到的女人，他得不到荷花不是因为荷花不贪财，用现在的话讲，而是罩住荷花的人实力太强，给的好处也比尚门多，他是当时的大队书记。 　　尚门偷东西从未失过手，偷人也是如此，这让许多人恨他，但又一直找不到解恨出气的机会。尚门知道村里有许多人恨他，所以他行事一向谨慎小心，但最终他还是栽在了一个女人的身上。 　　那一次，尚门用一袋玉米解开了大队会计老婆的裤带。而尚门在和她云雨一番后，顺手牵羊，偷走了大队会计家里的30元钱。那时的30元钱，可不是个小数目，而且是大队里的钱。尚门原以为那个女人顾及面子不会说出来，会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但这一次，他把算盘打错了。因为30块钱数目太大，如果追不回来，就得自己赔。大队会计的女人在30块钱和面子之间进行权衡后，终于向丈夫坦白了她和尚门的苛且之事。 　　这个时候，大队会计也不怕家丑外扬了，将此事将向大队书记做了汇报。 　　听说大队书记听到这件事后，眼光顿时就亮了。他马上把大队长、大队会计、民兵连长等几个干部召集到大队部，开会商议。在会议上，他们把尚门置在了敌对面，这也就决定了性质的严重性。沿门是个老手，他们知道，如果直接把尚门抓来，他肯定会一口否认，而且会打草惊蛇。为了取得确凿充分的证据，经过精心研究，他们决定利用尚门的贪色而使用美人计。他们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荷花。尚门果然上钩了。荷花向尚门提出“借”20元钱，问他有没有，不知是计的尚门一口答应有，并让荷花跟他到家里去拿，就在尚门从灶龛里拿出钱递给荷花时，大队书记率民兵破门而入，把尚门抓个正着。 　　那个夜晚，月无光，星黯然。尚门被悬空吊在大队部的梁上。尽管，30元钱分文未少，但大队书记和大队会计轮番手操木棍，一棍一棍把尚门打的死去活来。尚门讨饶的哀号声，剌耳地在寂静的村庄上空回荡，久久不息。 　　那天，围观的人很多，很多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剌激和兴奋之色。 那天，我也兴奋地跑出去看的，是母亲找到我，强迫我回家。据说，那天，尚门一直被人吊打到半夜，如果不是尚门那个瞎眼的老娘连滚带爬跑来，当众下跪求饶，大队书记他们还不肯罢休。 　　至于尚门到底被打成何等程度，我因没有亲眼目睹，无法知晓，但尚门凄惨的哭号声却一直在我的耳边回荡。打那天起，我见到尚门已经是一个月后了，昔日丰满红润的他变得弱不禁风，而且一条腿也跛了，走路一拐一拐。尚门第二年春死于肺炎。也有人说，尚门死于内伤复发。 　　　　　　　　　　　　　　⊙破烂货阿兰

　　阿兰大概是河南人。因为她是我堂叔在河南煤矿上干活时带回来的。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脸俊腰细胸部大。阿兰开始并不烂，安分守己，恪守妇道，并为我堂叔生了一个儿子。阿兰变烂是在我的堂叔被煤砸坏腰后。而促使她变坏的是那个在大队书记。 　　堂叔腰伤后，一直卧床不起，不要说帮家里干活了，连自己起身都要阿兰服侍。阿兰既要照顾年少的儿子，又要服侍老公，还要出工，家里的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时候，大队书记在这个她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出现了。他先是给她家里送去了一袋麦子，接着又给她安排了一个相对轻松的活，饲牛。一时，在阿兰的眼里，大队书记不亚于家里的救命的菩萨，对他充满了感激。而这时，大队书记也向她露出了他的真正目的，占有她的身子。 　　自从阿兰失身于大队书记后，就开始变坏了。 　　我曾看到过阿兰的坏。那一次无意中的窥伺，甚至差一点要了我的小命。那一天，我和弟弟扛着木梯子掏麻雀蛋，煮熟后的麻雀蛋很香好吃，是我们最爱。我们把目标放在了大队牛栏屋的后墙上。那里有一排墙洞，是麻雀的家。我们一起用力地把梯子架在墙上，我让弟弟在下面扶好梯子，自己猴儿似地蹿上了梯子，就在我即将到达第一个墙洞的时候，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吸引住了，那种声音很怪，象是被什么东西塞在嗓子眼里发不出来的声音，而且伴有浓重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那声音重浊而且暧昧，却具有极强的穿透力，让我不得不循着声音进行找寻。我凝神屏息，仔细搜索，最后，发现那个声音就是从我梯子边上的那个小窗口里钻出来的。好奇心敦促我侧过身子，使身子右半侧离开梯子，这样，我的眼睛就可以窥伺到窗口里的一切了。 　　窗中出现的那一幕让我目瞪口呆了。这是我这个10岁的小男孩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尽管，屋中的光钱不是很强，但我还是看的清清楚楚。阿兰全身赤裸，一丝不挂，她双手撑在牛栏的一根档上，俯伏着，她的对面，是一头很强壮的大公牛，正悠闲地吃着草。她的后面，站着一个男人，是大队里的那个书记，他也同阿兰一样赤裸着，他的手扶在阿兰的腰上，阿兰胸前的那一双硕大的奶子在一晃一晃地晃动着，而那种暧昧的声音正是从他们两个人的嘴里发出来的。这种场景我只有在狗的身上看到过，根本没有想到会在人的身上发生。记得每当我和小伙伴看到两只狗在一起交媾，我们都会捡起石块，嘴里骂着“不要脸”，然后把石头狠狠地砸去。可现在，我看到的不是狗，而是两个活生生的人。当时，我又羞又害怕，全身在梯子上筛子一样地抖动着，阿兰的那一双硕大晃动的奶子，一晃一晃的，就像一双手，欲用力把我推离泥墙，我感觉到我的手虚软无力，握不住任何一点东西了，我的身子最后从梯子上分离出来，轻飘飘地摔了下来。在弟弟的惊叫声中，我重重地落在了地上，昏死了过去。所幸，我摔在了泥地上，而离我不远，就是一堆大石块，如果我摔到那一堆大石堆上，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但尽管这样，我还是摔断了一条腿，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多月。但我对这件事却一直守口如瓶，从没向任何人提及，包括我的父母亲，自从那一次后，父母亲就禁止我再爬高爬低了。 　　我腿好后，听到了村里传着很多的闲言碎语，都是有关阿兰的，说她和某某好，和某某好。被说及的人很多，而且有好几个还是没有结婚讨老婆毛小伙子。说阿兰很贱，10斤玉米就会解裤带。 　　村里搞得最沸沸扬扬的一件事是小龙和金龙为了阿兰争风吃醋而引发的轩然大波。有一个晚上，小龙去找阿兰，去的时候不料被金龙捷足先登了。他一气之下，向大队里举报金龙把刚从地里掰下来的队里的一担玉米直接挑到阿兰家里一事。小龙向大队举报时，几个大队干部都在场，有心想包庇的大队书记也没有办法了，于是，民兵连长带人对阿兰家进行了突击搜查，结果从阿兰家中搜出了许多的粮食，远不止金龙的一担玉米，还有成担的黄豆、麦子、稻谷。毫无疑问，这些都是队里的粮食，都是村里的那些男人们从地里直接担到她家里去的。 　　阿兰在大队室里关了一天一夜，要她交待那些人和她有过不正当的关系，那些人为她家偷过队里的粮食，但阿兰却一口咬定都是她自己偷得，与他人无关。村里也曾开过一场批判会。在批判会上，阿兰低着头，只是流泪，不发一言。那天的批判会气氛很沉闷，许多男人都低着头，抽着烟，不正眼看阿兰。许多女人平时恨阿兰恨的要命，因为她勾引自己的男人，现在，也都一声不吭，心里紧张，她们也怕阿兰开口交待。但阿兰只是哭，没有开口说一句话，这也让很多的人松了口气，批判会最后不欢而散了。 　　批判会后，阿兰并没有受到过别的惩罚。日子一天一天过了，而大家也似乎把这件事给忘了。 　　我的堂叔死于1980年，堂叔死后，阿兰就带着儿子离开白鹤殿村了。从此再没有回来，据说她是回河南了。 　　　　　　　　　　　　　　（2007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