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眼镜
2021-12-23抒情散文薛暮冬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啦。那时,我在石龙镇读书。中学门前,有一个水库,叫反帝坝。一年到头,碧波荡漾。我们喜欢三三两两地躺在湖畔,背语文,背政治,背历史。我们还喜欢在山坡上挖茶垄,栽茶树,采茶叶。如今,坝还在,名字却已经改了。叫做翡翠湖。老家人都……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啦。那时,我在石龙镇读书。中学门前,有一个水库,叫反帝坝。一年到头,碧波荡漾。我们喜欢三三两两地躺在湖畔,背语文,背政治,背历史。我们还喜欢在山坡上挖茶垄,栽茶树,采茶叶。如今,坝还在,名字却已经改了。叫做翡翠湖。老家人都说,这名字改得好。至于怎么好,却说不出个道道来。
现在,这里已经被开发成翡翠湖国际旅游度假村。我们不止一次躺过的山坡,也被全封闭起来,成了高尔夫俱乐部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辛辛苦苦栽下的茶树早已被悉数铲掉,取而代之的是漂亮的草坪。我想进去坐一坐,却无一例外地被门卫拒绝。但我依然喜欢在没有被圈进去的水边小憩。落花有心,流水无意。时光在行走。世事在行走。人们在行走。而我要么人来到这里,要么心来到这里。我不知道,我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且时常想起和我同桌的老闷子。这是他的外号。他是一个留级生。他的性格非常内向。有时候,一个星期也听不到他说上一句话。他从来不和同学打交道,喜欢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他这个样子,在如花一般盛开的少年岁月,自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他是我的同桌。但我们几乎没有正儿巴经地说过话。他的父母都是右派分子。他皮肤很白,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像一个白面书生。所有的任课老师都喜欢他。但是,却很少有老师敢提问他。有一次,语文老师让他回答“狐假虎威”的表层意义和比喻意义分别是什么。老闷子站起来浑身直打哆嗦。然后,一头钻到桌肚里老师怎么拽他也不愿意出来。 这件事许多年后想起来我们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那时,我的成绩特别好。每次考试,在年级都是名列前茅。很多不喜欢学习的同学总是让我给他们做作业。这样一来,几乎全班同学都成了我的好朋友。老闷子却始终没有。他似乎成了一座寂寞的岛屿。他似乎被自己判处了孤独的无期徒刑。没有人可以打开他尘封已久的心扉,没有人可以走进他的内心。 那时侯,学校经常搞开门办学。我们年级的主要任务就是到反帝坝上的山坡去栽茶树。因为我的普通话说得比较好,所以,我负责播音。小芳负责编辑稿子。各班的来稿不是太多。我们不断播放《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这些革命歌曲来鼓舞士气。我和小芳便可以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 我问,老闷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一天到晚蔫不拉几地,三棍打不出一个慢屁来。小芳和老闷子是一个生产队的,又是小学同学,又都是留级生,她应该知道答案的。小芳说,你不晓得,老闷子以前可活泼啦。都是那一次栽茶树,改变了他的天性。我说,你就别卖关子啦,赶紧说故事吧。 小芳说,那是去年的事啦。那天很热。学校组织我们到反帝坝的山坡栽茶树。快到中午时分,大家基本上都完成了任务。只是一个个汗流浃背地。一个男同学提议到坝里洗洗脚。老师见阻拦不住,便再三叮嘱大家,任何同学不许到深水区玩,否则严肃批评。老闷子那时很调皮,径自跑到深水区。老闷子掉进一个旋涡里使劲扑腾,却无力上岸。眼看就要没入水底。老师看见了,二话不说,就去救他。可老师却献出了年轻而宝贵的生命。 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老闷子是被吓的,才成天到晚魂不附体的。才变得如此自闭,如此孤单。 那个被淹死的老师,很年青,才二十一二岁。 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姓花。 人们都叫她小花老师。 是的,小花老师…… 其实,小花老师我并不陌生,虽然她不带我的课。她和我是一个村子的。她是上海下放知青。她长得很漂亮。那时侯,我们经常用沉鱼落燕,闭月羞花之类的词来形容她。她的眼睛很大,很明亮,眼睫毛很长。她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这给她平添了不少儒雅的气息。她的脸一年到头都写满了笑容。她的大辫子又粗又长。说她是我们石龙中学的第一美女一点也不过分。 而且,小花老师似乎稚气未脱,一说话脸就红。她特别喜欢在黄昏时分,拿着一本书,到校园旁边的池塘边,坐在依依垂柳下。那真是一幅美妙无比的画面。她还特别善解人意。学生在课堂上睡觉,她总是轻轻走过去,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学生身上。她从来不批评学生。但是,学生都喜欢听她的语文课。许多年以后,当年她的那些嫡系学生回忆起她的课来,仍然赞不绝口,说听她的课简直就是人生的一大享受。 只是,不晓得高老师有没有听过她的课。高老师是我们的数学老师。三十多岁啦,还没有结婚。据说,他是复旦大学的讲师。因为向党提意见,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我们这里劳动改造。后来,做了瓦匠。后来,成了代课教师。全校都知道他和小花老师好。但是,我没有见过他俩如何好。 高老师高大,英俊,瘦得浑身都是筋骨肉。他每天都哼着越剧小调给我们上课。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爱情的力量吧。可是,自从小花老师去世以后,再也没有在他的脸上看见过笑容啦。只是,不知道他的心里是不是蓄满了悲哀。 许多年后,他被落实政策,又回到了上海。而且,他很快就和一个上海姑娘结了婚。据说,他的老婆长得很漂亮。而且,他们有了一对双胞胎儿女。只是,我没有见过。 这些,没有谁可以虚构出来。 只是,不晓得他的儿女长得什么样子。 也不知道他的美丽妻子叫什么名字。 可是,小花老师…… 小花老师仍然长眠在反帝坝边上(现在的翡翠湖),离公路不是太远。无论是当年在镇上读书,还是许多年后偶尔回到故乡,每当路过这里,我的心里都要咯噔一下。毕竟,这里埋葬着一个那么美丽的女孩,埋葬着一个那么凄婉的故事。 也对老闷子有了全新的认识。 我和老闷子同学了一年半。没有听他说过一句话。更没有听他跟人吵过架。他的成绩在班上始终处于中等状态。他的性格太自闭。据我所知,他在初中阶段没有一个朋友。后来,我们各奔前程。听说他上了一个普通高中。然后,便跟随家人返回上海。上海,是个大城市。 应该是许多年后的事啦。为了修翡翠湖国际度假村,埋着小花老师的这片坟地,要迁往别处。没有人反对这件事。毕竟这是为活人做好事。毕竟,死人也没办法从坟里列队出来表示抗议。 现在,度假村早就修好了。投资人就是老闷子。这真是出乎我们好多人的意料。据说,老闷子回到上海后,先是倒腾国库券,然后又倒腾股票。然后发大财了。现在,又在倒腾房地产。这不,他看中了“山不高而层峦叠嶂,水不大而气象万千”的翡翠湖,准备把这里打造成山清水秀、空气清新、有“纯情山水、天然氧吧”之称的国际度假村。当然,他选择这里,应该会有少年情结起作用。 迁坟的那天,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我们是八点多到的。那里早已是人山人海。这天也同时举行奠基仪式。我发现,小芳来了,我的好多初中同学都到啦。原来,老闷子给能够联系上的初中同学都发了请帖。而且承诺报销来回路费,食宿费。看样子,老闷子果然是发大财啦。 奠基仪式结束了。十余台挖掘机在忙活着。湖畔堆满了新土。
我们来到了一个刚被挖开的坟前。小芳说,这就是小花老师的坟呀! 坟里只剩下一具凌乱的骨架。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头盖骨上的那副眼镜。亮亮的,折射出明媚的阳光。老闷子下到坟里,脱下外套,把骨头和眼镜捧到里面。然后,迅速放入自己的轿车。他应该是把小花老师的骸骨埋到不远处新制作的坟墓里的。只是,那幅眼镜,老闷子是留做永远的礼物,还是继续放在坟里?我们没有人知道答案。 仪式结束后吃饱了喝足了我们又各回各的家。在城市钢筋水泥的森林里东奔西突,童年,故乡早已渐行渐远。偶或会想起小花老师的故事。只是一想起,便看到那亮亮的眼镜,在阳光下闪射出异样的光芒。让我震惊。让我失语。 也会想起老闷子。他现在状况如何呢?他是常驻上海,还是安徽?我们年龄相仿,那么,他已是四十岁的人啦。钱是赚不完的。多保重身体呀! 前不久,我回了一趟老家。看见了小芳。提及我们初中时的往事,我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小芳是我们镇的镇长。 小芳也是四十岁的人啦。 小芳很热情很大方,硬拽着我到她家去喝酒。 小芳的家,就在翡翠湖边,跟度假村一墙之隔。是两层小楼的别墅。窗子下面,就是静静的湖水。她喊了另外几个书记,副书记,副镇长作陪。我们自然聊到了老闷子。他是这里的大红人。他在这里投资了一个多亿。当然,也经常和他们在一起喝酒。他的性格开朗,谈吐幽默。小芳说觉得很纳闷,一个那么自闭的人,在二十多年的岁月里,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呢?我们也谈到了小花老师。而我能够感觉到的,却只有她的那副熠熠闪光的眼镜了。 忽然就起风了。便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我不知道,那是风声,水声,还是别的什么声音。
他是我的同桌。但我们几乎没有正儿巴经地说过话。他的父母都是右派分子。他皮肤很白,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像一个白面书生。所有的任课老师都喜欢他。但是,却很少有老师敢提问他。有一次,语文老师让他回答“狐假虎威”的表层意义和比喻意义分别是什么。老闷子站起来浑身直打哆嗦。然后,一头钻到桌肚里老师怎么拽他也不愿意出来。 这件事许多年后想起来我们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那时,我的成绩特别好。每次考试,在年级都是名列前茅。很多不喜欢学习的同学总是让我给他们做作业。这样一来,几乎全班同学都成了我的好朋友。老闷子却始终没有。他似乎成了一座寂寞的岛屿。他似乎被自己判处了孤独的无期徒刑。没有人可以打开他尘封已久的心扉,没有人可以走进他的内心。 那时侯,学校经常搞开门办学。我们年级的主要任务就是到反帝坝上的山坡去栽茶树。因为我的普通话说得比较好,所以,我负责播音。小芳负责编辑稿子。各班的来稿不是太多。我们不断播放《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这些革命歌曲来鼓舞士气。我和小芳便可以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 我问,老闷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一天到晚蔫不拉几地,三棍打不出一个慢屁来。小芳和老闷子是一个生产队的,又是小学同学,又都是留级生,她应该知道答案的。小芳说,你不晓得,老闷子以前可活泼啦。都是那一次栽茶树,改变了他的天性。我说,你就别卖关子啦,赶紧说故事吧。 小芳说,那是去年的事啦。那天很热。学校组织我们到反帝坝的山坡栽茶树。快到中午时分,大家基本上都完成了任务。只是一个个汗流浃背地。一个男同学提议到坝里洗洗脚。老师见阻拦不住,便再三叮嘱大家,任何同学不许到深水区玩,否则严肃批评。老闷子那时很调皮,径自跑到深水区。老闷子掉进一个旋涡里使劲扑腾,却无力上岸。眼看就要没入水底。老师看见了,二话不说,就去救他。可老师却献出了年轻而宝贵的生命。 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老闷子是被吓的,才成天到晚魂不附体的。才变得如此自闭,如此孤单。 那个被淹死的老师,很年青,才二十一二岁。 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姓花。 人们都叫她小花老师。 是的,小花老师…… 其实,小花老师我并不陌生,虽然她不带我的课。她和我是一个村子的。她是上海下放知青。她长得很漂亮。那时侯,我们经常用沉鱼落燕,闭月羞花之类的词来形容她。她的眼睛很大,很明亮,眼睫毛很长。她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这给她平添了不少儒雅的气息。她的脸一年到头都写满了笑容。她的大辫子又粗又长。说她是我们石龙中学的第一美女一点也不过分。 而且,小花老师似乎稚气未脱,一说话脸就红。她特别喜欢在黄昏时分,拿着一本书,到校园旁边的池塘边,坐在依依垂柳下。那真是一幅美妙无比的画面。她还特别善解人意。学生在课堂上睡觉,她总是轻轻走过去,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学生身上。她从来不批评学生。但是,学生都喜欢听她的语文课。许多年以后,当年她的那些嫡系学生回忆起她的课来,仍然赞不绝口,说听她的课简直就是人生的一大享受。 只是,不晓得高老师有没有听过她的课。高老师是我们的数学老师。三十多岁啦,还没有结婚。据说,他是复旦大学的讲师。因为向党提意见,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我们这里劳动改造。后来,做了瓦匠。后来,成了代课教师。全校都知道他和小花老师好。但是,我没有见过他俩如何好。 高老师高大,英俊,瘦得浑身都是筋骨肉。他每天都哼着越剧小调给我们上课。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爱情的力量吧。可是,自从小花老师去世以后,再也没有在他的脸上看见过笑容啦。只是,不知道他的心里是不是蓄满了悲哀。 许多年后,他被落实政策,又回到了上海。而且,他很快就和一个上海姑娘结了婚。据说,他的老婆长得很漂亮。而且,他们有了一对双胞胎儿女。只是,我没有见过。 这些,没有谁可以虚构出来。 只是,不晓得他的儿女长得什么样子。 也不知道他的美丽妻子叫什么名字。 可是,小花老师…… 小花老师仍然长眠在反帝坝边上(现在的翡翠湖),离公路不是太远。无论是当年在镇上读书,还是许多年后偶尔回到故乡,每当路过这里,我的心里都要咯噔一下。毕竟,这里埋葬着一个那么美丽的女孩,埋葬着一个那么凄婉的故事。 也对老闷子有了全新的认识。 我和老闷子同学了一年半。没有听他说过一句话。更没有听他跟人吵过架。他的成绩在班上始终处于中等状态。他的性格太自闭。据我所知,他在初中阶段没有一个朋友。后来,我们各奔前程。听说他上了一个普通高中。然后,便跟随家人返回上海。上海,是个大城市。 应该是许多年后的事啦。为了修翡翠湖国际度假村,埋着小花老师的这片坟地,要迁往别处。没有人反对这件事。毕竟这是为活人做好事。毕竟,死人也没办法从坟里列队出来表示抗议。 现在,度假村早就修好了。投资人就是老闷子。这真是出乎我们好多人的意料。据说,老闷子回到上海后,先是倒腾国库券,然后又倒腾股票。然后发大财了。现在,又在倒腾房地产。这不,他看中了“山不高而层峦叠嶂,水不大而气象万千”的翡翠湖,准备把这里打造成山清水秀、空气清新、有“纯情山水、天然氧吧”之称的国际度假村。当然,他选择这里,应该会有少年情结起作用。 迁坟的那天,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我们是八点多到的。那里早已是人山人海。这天也同时举行奠基仪式。我发现,小芳来了,我的好多初中同学都到啦。原来,老闷子给能够联系上的初中同学都发了请帖。而且承诺报销来回路费,食宿费。看样子,老闷子果然是发大财啦。 奠基仪式结束了。十余台挖掘机在忙活着。湖畔堆满了新土。
我们来到了一个刚被挖开的坟前。小芳说,这就是小花老师的坟呀! 坟里只剩下一具凌乱的骨架。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头盖骨上的那副眼镜。亮亮的,折射出明媚的阳光。老闷子下到坟里,脱下外套,把骨头和眼镜捧到里面。然后,迅速放入自己的轿车。他应该是把小花老师的骸骨埋到不远处新制作的坟墓里的。只是,那幅眼镜,老闷子是留做永远的礼物,还是继续放在坟里?我们没有人知道答案。 仪式结束后吃饱了喝足了我们又各回各的家。在城市钢筋水泥的森林里东奔西突,童年,故乡早已渐行渐远。偶或会想起小花老师的故事。只是一想起,便看到那亮亮的眼镜,在阳光下闪射出异样的光芒。让我震惊。让我失语。 也会想起老闷子。他现在状况如何呢?他是常驻上海,还是安徽?我们年龄相仿,那么,他已是四十岁的人啦。钱是赚不完的。多保重身体呀! 前不久,我回了一趟老家。看见了小芳。提及我们初中时的往事,我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小芳是我们镇的镇长。 小芳也是四十岁的人啦。 小芳很热情很大方,硬拽着我到她家去喝酒。 小芳的家,就在翡翠湖边,跟度假村一墙之隔。是两层小楼的别墅。窗子下面,就是静静的湖水。她喊了另外几个书记,副书记,副镇长作陪。我们自然聊到了老闷子。他是这里的大红人。他在这里投资了一个多亿。当然,也经常和他们在一起喝酒。他的性格开朗,谈吐幽默。小芳说觉得很纳闷,一个那么自闭的人,在二十多年的岁月里,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呢?我们也谈到了小花老师。而我能够感觉到的,却只有她的那副熠熠闪光的眼镜了。 忽然就起风了。便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我不知道,那是风声,水声,还是别的什么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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