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天堂里有没有爱情

天堂里有没有爱情
-------------------------------------------------------------------------------- □文\郝松霞

外婆是民国四年，也就是1915年的那年春天出生的。外婆的父亲姓韩，韩姓家族在当时是一个很大的家族，家道也比较殷实，所以外婆的童年是幸福的，有姐姐和哥哥的呵护，有这么一个家庭背景，在动乱的年代，吃穿也没有怎么发愁过。
童年最令外婆痛苦的事情，就是缠脚了。每次太奶奶拿着一尺宽的白布给外婆缠脚的时候，外婆就会苦苦地哀求，她不想缠脚，可是太奶奶是大家的太太，对子女的要求很严，哪还能容忍外婆这个在当时是叛逆的请求呢。于是外婆在极端的痛苦中接受了当时所有女人都应该得到的惩罚，一双脚也变成了三寸金莲。
还有一件事情，也是外婆一辈子都遗憾的，就是上学。外婆到了上学的年纪，看到她的哥哥都读私塾了，外婆就一再请求太爷爷和太奶奶让她也去上学堂读书，可是太奶奶受男尊女卑的思想影响，死活不同意女孩出去抛头露面。外婆为不能上学，不认识字而后悔了一辈子，到老的时候，还曾无数次地叹息过。
外婆嫁给我外公的那年是十五岁，门当户对的外公也是大家族的孩子，很有男子汉的风度和气质，也是受家族的影响，外公的最大特点就是脾气不好，就是这种坏脾气使得他们的婚姻承受了多半生的惩罚，他们的婚姻生活是不幸福的，夫妻之间没有什么感情而言。可是在当时来说，他们的婚姻是惹得很多人羡慕的，一个是有男子汉风度的外公，一个是温雅清秀的外婆，婚后没有多久，外公的父亲和母亲先后去世，而外婆的父母也先后去世了，家道中落，日子开始过的艰难起来。外公也开始撇下曾经公子哥的架子努力工作干活维持这个家，而外婆则小心的侍候着孩子。因为贫穷，外公和外婆之间的吵架就多了起来，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那时没有什么计划生育，想生几个就生几个，只要两口子不分居，生几个都说不准，和外婆一样大的人一生生了十几个的都有。外婆生了五个孩子，其中四个都是女的，最小的是个男孩，按说这在当时是非常好的，不算多，也不算少，可是由于生活的拮据，使得我的小舅幼年的时候得了一场病却没有钱医治而病逝了。这个打击使外婆彻底的变了，有很多时候，她会嫌弃外公的无能，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病魔带走，却无能为力。小舅走了，外婆也就多了对外公的怨恨，一气之下就和外公分居了，开始精心侍候她的四个女儿。
外婆年轻的时候就很漂亮，她的四个女儿都吸取了她的很多优点，那就是漂亮。外婆很以这些为自豪，可是却吞下了不少的苦水，那就是别人在暗地里骂她，让她听到的那句话：“绝户头”。在当时，谁家没有儿子，就会被别人笑话，断后了。可要强的外婆总喜欢把自己的孩子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多么贫穷的日子，她总是想着法儿把自己曾经穿过的旧衣服，拆洗缝补，给孩子们穿的整整齐齐，即使是打着补丁的衣服也是合身和干净的。
我的两个姨妈都是在新中国成立以前出生的，受当时生活环境的制约，她们都没有上过学，只有我的母亲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出生的，坚强的外婆受不识字的苦，坚决支持母亲去上学，聪明的母亲读了小学、中学又考上了当时我们那里唯一的一所高中。母亲上高中那年，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学校里也乱的很，外公几次都劝母亲辍学，可要强的母亲没有同意，她喜欢读书，还想着以后能考上大学呢。于是，母亲靠外婆的黄面饼子支撑着，上到了高二，高三的时候，母亲已经出落成美丽的大姑娘了，在当时不上学的女孩子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那时我的大姨妈和二姨妈都已经结婚了，轮到了母亲，外公和外婆商量让母亲找个上门女婿延续上郝家的烟火，因为在外婆和外公的心中，我的母亲是最聪明也是最能干的，把这个家交给母亲他们才放心，我那三个姨妈都不如母亲能干。母亲开始是不愿意的，可是她看到外婆那企求的目光以及街坊邻居那讥笑的面孔，才忍住内心极度的痛苦辍学回来，并很快听从外婆和外公的安排和我的父亲结了婚。
这时外婆的脸上才出现了笑容，她知道这么多年苦苦的支撑终于快到了出头的日子了，家里有了父亲，我的外公脾气也好了一些，不再和外婆为琐碎争吵，只是平时不怎么说话，外婆操持家务，外公和我的父亲母亲去地里干活挣公分，日子虽苦也有甜。
最令外婆高兴的事情是母亲为她生下了一个胖孙子，也就是我的哥哥。听母亲说外婆那时候逢人就说孙子怎么胖，怎么乖，无形之中她是在告诉别人，她们郝家有后了。我在想象着，小脚的外婆抱着哥哥的时候该是怎样的高兴啊！后来母亲怀着我的时候，外婆为了能让她的孙子多吃几年奶，就让母亲去城里把我拿掉。母亲听从外婆的话去了城里的医院，那时的医疗条件很差，整个医院的大夫很少，母亲去的那天，刚好大夫给别的病人做手术，护士让母亲改天再去，回来的母亲睡了一觉就再也不想去了，于是我也有幸来到这个世界上，外婆对于我的到来没有多少感冒，只是一味的护着我的哥哥，她的大孙子。母亲告诉我，我小时候特别乖，成天都是吃了睡，睡醒一吃接着睡，除了尿湿哭一声以外，其余时间都是乖乖地躺在床上。我笑着说我知道我是多余的，不惹人待见啊！
现在想想，根本不是外婆的错，外婆是受够了没有儿子的歧视，男孩子对于我们这个家庭来说是多么重要啊！我两岁那年，母亲又有了我的弟弟，这个弟弟又着实的让外婆高兴了很长时间。我听母亲说，外婆当时给弟弟起了个名字叫争光，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才把名字换了。因为有了弟弟，家里就有了两个男孩，我的地位也随着升高了不少，外婆不是很喜欢我，可是却也是尽心的呵护着我们。
改革开放以后，农村的土地也承包到户了，家里的境况也开始好转起来。母亲和父亲辛苦地经营着外面，家里就剩下外公和外婆两个人，外公把后院的土地翻起，种上蔬菜，外婆则在家领着我们玩，弟弟当时还小，就缠着外婆抱，有一次，小脚的外婆抱着一岁多的弟弟走路不慎摔了一脚，那一脚让外婆躺了几个月才康复。想想那三寸金莲怎么能承受那么大的重负，别说抱孩子，就连自己平常走路，都是颤巍巍的，何况当时外婆都六十几岁了。
我记得当时我们家只有一个上房和三间偏房，上房是三间，外面放了一个纺花车子和一个木质的织布机，里面套屋是外婆居住，我从小就和外婆睡，一直睡到十三岁。外婆是那种很传统的女人，她干什么都要说，说女孩子要有礼貌，要懂事，不能干什么，应该干什么等等，我都是一一应承着，不敢反驳。越来越老的外婆变得比原来和蔼可亲多了。我记得，我和外婆睡在一起的日子里，外婆让我睡到她的怀里，她睡到床边上，床的下面是一个石凳，石凳上放着一个小盆子，石凳旁边放着一个尿桶，每次半夜里，我要解手，外婆就会把灯拉着，把石凳子上的小盆子递给我，让我在被窝里解手，她说出来会感冒的，外婆等着我解手完再把小盆子的尿倒到尿桶里，这样我就不会感到寒冷了。这件事情在我长大以后的很多时候，我都会想起外婆的好，直到我们全家都搬到了新盖的小楼里，我才和奶奶分开睡觉了。
那时我的哥哥已经上大学，我也上高中了，家中的日子已经好过多了。新盖的小楼下面有两个大房子，母亲的意思是她和父亲住东边，让外公和外婆住西边，西边是上房。可是倔强的外婆坚决不同意和外公住在一起，没有办法，外公就住在了紧挨外婆住的那件偏房里。那时的我已经懂事，不知道外公和外婆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辈子就这样吃的一锅饭，却不说话。问母亲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母亲总是说脾气不和，我很为外婆和外公的爱情感到悲哀，一辈子的岁月也不是很短的，却是这样过来，要忍受多少心里的痛苦呀！我也曾试探着问外婆，让外婆能接受外公，好好地度过余下的时光。可是外婆说：“你外公这人太傲，我才不会向他低头，况且现在老了他又那么爱吸烟，天天吐痰脏死了，我讨厌他，年轻时都这样过去了，现在老了，就更没有什么能让我接纳他了。”
很多的时候，我都在想外婆那一代人的爱情。她们大概很多都是这样悲哀吧。她们的爱情都是大人一手包办的，到结婚的那一天才能见到对方的面，什么志同道合根本就是天方夜谭。这样的婚姻有多少是情投意合的呢？
外婆的一生就是在婚姻的孤单中熬过来的，想想外婆看着自己孙子那种高兴样子，我就知道她把自己所有的心思都寄托在我们这些小辈们身上了。我们的欢乐就是她的欢乐，我们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
老了的外婆依旧保持年轻时的洁癖，什么都要搞的干干净净的，她住的屋子简直就是一尘不染，连放粮食的柜子都被她擦的亮闪闪的，还有她的拐杖，一天擦一次，不脏也要擦，外公的房子她从来不进，她说她不喜欢闻烟气，更嫌外公的房子脏。说实在的，她这一点我是及其看不惯的，她可以柱着拐杖打扫整个院子，却不能给外公收拾一下那个小屋子，外公的屋子都是母亲收拾，长大的我也帮着母亲收拾。
我结婚的那年，外婆已经八十岁了，耳朵不聋眼睛也不花的外婆却得了一种怪病，这种病不发作的时候和好人一样，发作的时候就晕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母亲曾经把外婆带到大医院看过，大夫说是什么美尼尔氏综合症，这个病很顽固，也不好去根，况且外婆年纪也大了，就给开了点药回来了，吃了药的外婆时好时坏的。外婆得病以后，成了母亲心头最大的心病，每次母亲下地干活或者出去办事的时候，最担心的是外婆突然发病身边没人。这个时候，外公就自告奋勇地担当起看护外婆的责任。外公的身体很好，八十几岁的他依旧能挑着担子健步如飞的行走。有几次，没人在家的时候，都是外公救起了突然晕倒的外婆，使得母亲很高兴，这时的外婆也放下了自己的架子，甚至主动和外公说些话儿。母亲说，那是她感觉最幸福的事情了，我也在心里暗暗地祈祷和祝福，希望外婆能原谅外公，化解两人之间长达几十年的疙瘩。
八十五岁的外婆由于疾病的原因已经不能下床了，可是她依旧保持着自己的洁癖。看到自己房子的地上稍微有点毛头就让母亲打扫。而此时的母亲成了家中最重的劳力，上有老，下还有她的孙子需要照顾，一天太忙太累了。外公的脾气和性格已经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很柔和了，他心疼母亲，还心疼我的外婆。每天早晨，外公起得很早，先把外婆的尿盆端出去倒了，再学着外婆把尿盆洗净放下，接着是打扫她的屋子，擦桌子和床头什么的，这些事情干完，再端点温水到床边给我的外婆洗脸，此时的外婆再也没有以前的那种敌意了，任由外公在她的面前侍候她。
最令我欣慰的是，外婆竟然吃了外公给她买的包子。
外婆的洁癖是很有名的，别人拿的东西她从来不吃，老嫌不干净，更别说是外公了。那年冬天，就是外婆离世的头一年，外婆的脑子开始犯点迷糊了，而此时的外婆开始依赖起外公来，每天叫外公给他干这干那，而外公也像被宠的孩子欢喜的很，每日里陪着外婆，给外婆讲这讲那，问外婆想吃什么，他去买。外婆竟然说她想吃水煎包子。那时我们村东边的国道边上有几家卖水煎包子的，他们只是早上有卖，去晚就没有了。外婆说了想吃包子的第二天早上，外公起得很早，一个人去买包子了，等到母亲起来做饭的时候，外公已经头顶着霜花回来了。我们都看到外婆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也看到了外公坐在一边幸福的笑脸。
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吧，能互相恩爱体贴，能互相交心相溶，把以前的仇恨都忘记，只记住现在恩爱的时光。
那段时光，是我们全家最高兴的日子。已经步入婚姻之中的我真心地祝福外婆和外公能在有生之年把丢掉的爱情找回来。
外婆还是走了，不过她原谅了外公的一切不好，还一再叮嘱我们要好好的照顾外公。我记得很清楚，外婆走的时候和外公说的唯一一句话：“老头子，我在那边等着你”。
埋葬外婆的头一个晚上，街上搭建的灵堂里，躺着我的外婆，前面摆着一排贡品和扎好的花圈祭品，还有父亲叫下的县里的戏班在唱戏。忙里忙外的母亲突然想起了外公还没有吃饭，就让我去问问外公想吃什么，让我做点。我找了一圈，才在后院的那棵槐树下找到了抽烟的外公。那一刻，我的泪水不自觉的流出来，我在想象着外公的心一定是特别的痛苦，刚刚找回的爱情又要失去了。外公说不要让我管他，他没事，他只想看着外婆能风风光光的下葬了，外婆的个性强，什么都要办的好，这最后的一件事情一定要办好。
外婆去世的那年是九十岁，在当地算是喜丧了，我们知道外公是最伤心的人了，刚刚才找到的幸福转眼又丢失了，对于一个老人是何等悲惨的打击了。自那以后，外公变了，变得郁郁寡欢起来，本来好好的身体也逐渐变得衰弱了，任由我们怎样去孝敬，都激不起他生命的激情了。
外公走了，是在外婆的一周年祭日之时走的，走的很安详。只有我们最清楚他是去天堂寻找我的外婆，他害怕孤单的外婆在那里受人欺负，他记着外婆说的那句话“老头子，我在那边等你”。
外婆走了五年了，每次独处深思，我总会想起我的外婆，还有追寻而去的外公，不知道天堂里有没有爱情，外婆和外公能重新幸福的牵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