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记忆的颜色(三题0
2021-12-23叙事散文叶梓
记忆的颜色(三题)叶梓院落轻风徐起,门外五棵柳树细细的枝条摇来摆去,像一群随着舒缓乐曲起舞的少女。当月光圆盘一样升起的时候,随风而下的棉白柳絮,洒落一院。满院的柳絮在月光下更白了。“明月照积雪”属于古典意境,或者说属于甘肃河西一带的苍茫景象……
记忆的颜色
(三题)
叶梓
院落
轻风徐起,门外五棵柳树细细的枝条摇来摆去,像一群随着舒缓乐曲起舞的少女。当月光圆盘一样升起的时候,随风而下的棉白柳絮,洒落一院。满院的柳絮在月光下更白了。“明月照积雪”属于古典意境,或者说属于甘肃河西一带的苍茫景象。今夜的院落,明月照柳絮,也是白与白的接触,让院落更白了。
这加倍的白,经过西北大地上一座极其普通的小小院落的过滤,被黑夜用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收拢成大地上安宁的一部分。
父亲在院落里拉响的二胡声,也是安宁的。命运把他的一生的范围设定在这个小院子里,他很少出门,一闲下来——准确地说,当他忧伤郁闷的时候,总会从墙上取下那把落满尘埃的二胡,一个人拉起来。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单调的声音里藏着父亲太多的人生经历;父亲心爱的那把二胡,不是一件乐器,而是父亲孤独、寂寞、隐忍的集散地。
我和哥哥在父亲二胡声的背面或者间隙里,唱儿歌,做游戏,数星星,写作业。一束昏黄微弱的光,从院落北面的一间小房子里射出来。相对母亲住的上房而言,这叫北撒房。在一盏小小的煤油灯下,我和哥哥比着做作业。母亲说,她一生最爱看的就是隔着窗户看我们兄弟二人在北撒房里读书学习。她一辈子一个字也不识,但她吃毕晌午,总要督促我和哥哥在院子里读一阵书,然后再回房做作业。
每逢我们考试,她总要在院子的中央点上一炷香火,以示祈祷。重要的考试,她更虔诚。多年后的现在,父亲才告诉我,我和哥哥高考的日子里,母亲每夜都在院子里长跪不起。我们在陌生遥远的城里奋笔疾书,而母亲在院子里为我们默默祈祷,祈祷着我们出了门不要伤风感冒,不要喝了城里的水拉肚子。而这些,没有人知道。只有我的父母亲和院落知道。事实上,这是院落带来的安全感,它保守着一个家属于隐私的那一部分。哦,我的院落,它默默无语,却又是最真实的见证者。你的哭,你的笑,你的痛苦你的欢乐都不会逃过它默默的注视。它甚至目睹了我在杨家岘生活的所有细节。我从院子里拿了一把锄头出去了,在一块土塬上干了一整天的活,晚上回来,院落已经能从我的锄头上清楚我出去到底干了些什么。也许我的父亲还不清楚我偷懒了没有,但院落心里有数。
它的无语凝视,充满了爱意。
当我无声地爱着杨家岘的每一块地、每一座山岗、每一片树林乃至一片雪花和一滴清晨的露珠时,当它们成为我内心最温柔的一部分时,我也像一座又一座的院落一样,把自己的根深深地扎在这块土地当中——虽然我和妻子生活在城里,虽然我不像儿时的伙伴爱红狗子他们那样,在杨家岘盖房娶妻,生儿育女。
每次回家,父亲都要动员我要一块地,花点钱盖一院房。父亲这样的话让我听得有点腻了:你认识的人多,给乡上的头头说些好话,会批一块的。父亲一脸认真的神情,总让我难以面对——毕竟是两代人了,不能说谁对谁错。我只能说:我有我的生活。但我心里更清楚:爱着,并不一定非得盖一院房子住下来——我的回忆、冥思、遐想以及深夜里曾经写下的许多文字,难道就不是一种居住吗?
赶集 清晨七点钟,天麻麻亮,最后一抹夜色还没有完全从这块黄土塬褪去的时候,我家北撒房后面就传来了一阵接一阵的脚步声,密似夏天正午的雨点,它的急促,把我从懵懵懂懂的睡意中带到又一个平凡朴素的黎明。 我知道,这是早早起来去川里赶集的人们。 我家临街住,沿着这条小街,一直往东,经过叫霍家坪的一个小村庄,就有一条蜿蜒曲折的黄土小路通往山下。山下就是三阳川。三阳川是由中滩、渭南、石佛三个乡连接而成的一个大平川。交通便利,水源丰富,且有两条小河在此经过,基于自然的条件,他们和我们山上人很是泾渭分明。比如说我在这里叙写的赶集,就被他们称为山上人下川来了。这与现在所谓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区分一样,无形或者无意里渗透出人的尊严或者优越。 这块黄土塬没有一个集市,最繁华的村子——我的故乡杨家岘也只是有几个小百货商店罢了。乡亲们已经习惯于一种简单的生活方式:吃浆水面,抽老旱烟,下地干活,回家睡觉。他们的生活似乎不需要出门,只是到了迫不得已,才下一次川,去一趟集上。虽然路远且重,去的时候,无论如何也得挑一担洋芋。这是唯一的特产。在集市上卖掉它,换回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必须品,如烟,米,还有三阳川人种的新鲜菜。 所以,站在山顶看去,那条通往山下的小路,像是一条属于挑夫的路。小路的尽头,就是中滩集市。 集,古代也指群鸟落在树上。《诗经》云:黄鸟于飞,集于灌木。虽说赶集的集指代集市,但我以为,如果把一个个故乡的人比作鸟,把集比做一棵树的话,那他们难道就不是停落在树上的鸟吗?他们在这棵大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丰富的声音回荡在三阳川这块土地上,留下来的,是什么呢?除了生活练就的隐忍与内心深处的苦痛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大抵到了腊月,家家都要赶一趟集。这也是一家人对年的慎重。毕竟是一年到头了,那怕再穷再节俭,也该给孩子们添件新衣服,买点新鲜蔬菜招待正月里来的亲戚,也该去吃一碗小有名气的呱呱凉粉吧。 多年后的一次回乡,我陪着母亲加入到了乡亲们浩浩荡荡的赶集队伍中。没料到碰到了一位小学同学:凌乱、肮脏的头发用一条灰色的围巾围着,手里提一装过化肥的尼龙袋子,身边跟着两个约摸六七岁的女孩,脏兮兮的小手紧紧地掖着她的后衣襟。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曾经清俊伶俐的她消失在岁月深处——我几乎都认不出她了。在我与她的交谈中,她唯唯嚅嚅,语无伦次——我已经很清楚,她现在的生活已不仅仅是苦啊。 在我的家乡,女人的命运大抵都是这样:传宗接代、苦于家务、被外面的世界越推越远。她们偶尔能拿上掌柜的(我的那位女同学对他丈夫的称谓)给的几块零花钱,到十几里之远,赶一趟集,就已经是生活中的一次奢侈了。 哦,人流散去归于一片沉寂的集市啊!
月光下的苹果树 月光在世界上是最美的,苹果树在村子里是最美的,月光照在苹果树上,就是美与美的相遇,就是极致与无限的碰撞,就是世界上大美之物的诞生。甚至也可以说,如果月光是雌性,苹果树当然就是雄性的,那月光下的苹果园,就是一个小小的温暖之家,像一个优秀的男人和一个漂亮的女人走在一起,组成的幸福美满之家。 光洁的苹果,就是他们好看的儿女。 月光是秘密的受孕者,犹似怀孕的女人,妩媚,又多情。这是我一次不经意地路过苹果园时发现的。 那个晚上,月光像一片轻柔的白绸子,把整个村子包了起来。宁静中有些许的凄凉,这是我以后回忆时的感觉。祖父领着我去附近的一个村子看大病在身的舅爷。途中,经过一片苹果园。它是村子里唯一的一块苹果园,在黄土小路的下面。早就知道苹果园里死过一个女人,她用一根细绳子把自己吊死在苹果树上。出于好奇,我窥视着每一棵苹果树,没想到,我竟然看见月光被苹果树一小片一小片地正用劲地往自己的怀里揽。是那样真切,而不是什么幻觉。一阵风吹来,尚未投入怀抱的月光在苹果树上舞蹈着,犹似美丽的女子。这是风的绝妙,也是秋夜的风景。它虽小,但美丽,要比我后来从书中读到的诗人黑塞的堤契诺都要美。我被眼前陌生又迷人的场景深深地吸引住了,一步路再也不想走。 我对祖父说:“苹果园真好看。” “有什么好看的,里面有鬼”。祖父径直走路,语气出奇地平静。
“我想到里面睡一觉。”这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但祖父阻拦了我。熟路怕鬼,生路怕水。我不明白,为什么人来到这个世上的时间越长,就对自己身边的事物反而越麻木越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呢?包括我的祖父。他们看重的,往往是人本身的生死病老。而他们身边的任何一种植物或者动物的生与死,从来也没有被他们重视过。比如一片落叶、一缕阳光、一夜月色已经被他们熟视无睹了。像我的祖父,他虽年长,却没有我敏锐,我们一起走在路上,却不会感知到有月色照在苹果树上。他的冷漠剥夺了我热爱的权力,并且让我在他的一念之间失去了对苹果园的向往和渴慕,让我失去了到一个很好的地方能住一夜的想法。 要是那一夜我真的住在苹果园,该有多好。 可是我没有。我没能和苹果树一起,享受那夜的月光,似乎构成了我一生的遗憾,我再也无法弥补了——那块果园早已开垦成庄稼地,种上了土豆、麦子以及玉米。可以说,我失去的不止是一片月光或者月色下的一块苹果园。我甚至和成为月光一部分的一次美好机会擦肩而过。就在那一夜间,我明白了——也许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苹果树结出苹果,不只是因了阳光和雨水,更重要的,则是月光的力量。如果没有月光,它能那么好看那么光洁吗? 月光是苹果光洁的唯一理由。
赶集 清晨七点钟,天麻麻亮,最后一抹夜色还没有完全从这块黄土塬褪去的时候,我家北撒房后面就传来了一阵接一阵的脚步声,密似夏天正午的雨点,它的急促,把我从懵懵懂懂的睡意中带到又一个平凡朴素的黎明。 我知道,这是早早起来去川里赶集的人们。 我家临街住,沿着这条小街,一直往东,经过叫霍家坪的一个小村庄,就有一条蜿蜒曲折的黄土小路通往山下。山下就是三阳川。三阳川是由中滩、渭南、石佛三个乡连接而成的一个大平川。交通便利,水源丰富,且有两条小河在此经过,基于自然的条件,他们和我们山上人很是泾渭分明。比如说我在这里叙写的赶集,就被他们称为山上人下川来了。这与现在所谓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区分一样,无形或者无意里渗透出人的尊严或者优越。 这块黄土塬没有一个集市,最繁华的村子——我的故乡杨家岘也只是有几个小百货商店罢了。乡亲们已经习惯于一种简单的生活方式:吃浆水面,抽老旱烟,下地干活,回家睡觉。他们的生活似乎不需要出门,只是到了迫不得已,才下一次川,去一趟集上。虽然路远且重,去的时候,无论如何也得挑一担洋芋。这是唯一的特产。在集市上卖掉它,换回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必须品,如烟,米,还有三阳川人种的新鲜菜。 所以,站在山顶看去,那条通往山下的小路,像是一条属于挑夫的路。小路的尽头,就是中滩集市。 集,古代也指群鸟落在树上。《诗经》云:黄鸟于飞,集于灌木。虽说赶集的集指代集市,但我以为,如果把一个个故乡的人比作鸟,把集比做一棵树的话,那他们难道就不是停落在树上的鸟吗?他们在这棵大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丰富的声音回荡在三阳川这块土地上,留下来的,是什么呢?除了生活练就的隐忍与内心深处的苦痛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大抵到了腊月,家家都要赶一趟集。这也是一家人对年的慎重。毕竟是一年到头了,那怕再穷再节俭,也该给孩子们添件新衣服,买点新鲜蔬菜招待正月里来的亲戚,也该去吃一碗小有名气的呱呱凉粉吧。 多年后的一次回乡,我陪着母亲加入到了乡亲们浩浩荡荡的赶集队伍中。没料到碰到了一位小学同学:凌乱、肮脏的头发用一条灰色的围巾围着,手里提一装过化肥的尼龙袋子,身边跟着两个约摸六七岁的女孩,脏兮兮的小手紧紧地掖着她的后衣襟。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曾经清俊伶俐的她消失在岁月深处——我几乎都认不出她了。在我与她的交谈中,她唯唯嚅嚅,语无伦次——我已经很清楚,她现在的生活已不仅仅是苦啊。 在我的家乡,女人的命运大抵都是这样:传宗接代、苦于家务、被外面的世界越推越远。她们偶尔能拿上掌柜的(我的那位女同学对他丈夫的称谓)给的几块零花钱,到十几里之远,赶一趟集,就已经是生活中的一次奢侈了。 哦,人流散去归于一片沉寂的集市啊!
月光下的苹果树 月光在世界上是最美的,苹果树在村子里是最美的,月光照在苹果树上,就是美与美的相遇,就是极致与无限的碰撞,就是世界上大美之物的诞生。甚至也可以说,如果月光是雌性,苹果树当然就是雄性的,那月光下的苹果园,就是一个小小的温暖之家,像一个优秀的男人和一个漂亮的女人走在一起,组成的幸福美满之家。 光洁的苹果,就是他们好看的儿女。 月光是秘密的受孕者,犹似怀孕的女人,妩媚,又多情。这是我一次不经意地路过苹果园时发现的。 那个晚上,月光像一片轻柔的白绸子,把整个村子包了起来。宁静中有些许的凄凉,这是我以后回忆时的感觉。祖父领着我去附近的一个村子看大病在身的舅爷。途中,经过一片苹果园。它是村子里唯一的一块苹果园,在黄土小路的下面。早就知道苹果园里死过一个女人,她用一根细绳子把自己吊死在苹果树上。出于好奇,我窥视着每一棵苹果树,没想到,我竟然看见月光被苹果树一小片一小片地正用劲地往自己的怀里揽。是那样真切,而不是什么幻觉。一阵风吹来,尚未投入怀抱的月光在苹果树上舞蹈着,犹似美丽的女子。这是风的绝妙,也是秋夜的风景。它虽小,但美丽,要比我后来从书中读到的诗人黑塞的堤契诺都要美。我被眼前陌生又迷人的场景深深地吸引住了,一步路再也不想走。 我对祖父说:“苹果园真好看。” “有什么好看的,里面有鬼”。祖父径直走路,语气出奇地平静。
“我想到里面睡一觉。”这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但祖父阻拦了我。熟路怕鬼,生路怕水。我不明白,为什么人来到这个世上的时间越长,就对自己身边的事物反而越麻木越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呢?包括我的祖父。他们看重的,往往是人本身的生死病老。而他们身边的任何一种植物或者动物的生与死,从来也没有被他们重视过。比如一片落叶、一缕阳光、一夜月色已经被他们熟视无睹了。像我的祖父,他虽年长,却没有我敏锐,我们一起走在路上,却不会感知到有月色照在苹果树上。他的冷漠剥夺了我热爱的权力,并且让我在他的一念之间失去了对苹果园的向往和渴慕,让我失去了到一个很好的地方能住一夜的想法。 要是那一夜我真的住在苹果园,该有多好。 可是我没有。我没能和苹果树一起,享受那夜的月光,似乎构成了我一生的遗憾,我再也无法弥补了——那块果园早已开垦成庄稼地,种上了土豆、麦子以及玉米。可以说,我失去的不止是一片月光或者月色下的一块苹果园。我甚至和成为月光一部分的一次美好机会擦肩而过。就在那一夜间,我明白了——也许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苹果树结出苹果,不只是因了阳光和雨水,更重要的,则是月光的力量。如果没有月光,它能那么好看那么光洁吗? 月光是苹果光洁的唯一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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