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老屋倒下是土
2021-12-23叙事散文林丽霞
老 屋 倒 下 是 土一个人在深夜醒来。遁开了繁华,逃离了热闹,听风吹过窗子,听露打湿花朵,听夜鸟的翅膀起起落落。一些经历过的或遥远或最近的疼痛与欢乐,一些没有经历过的或前生或来世的希望与寄托,完全没有预约的,一股脑儿的来了。——“那些压……
老 屋 倒 下 是 土
一个人在深夜醒来。遁开了繁华,逃离了热闹,听风吹过窗子,听露打湿花朵,听夜鸟的翅膀起起落落。一些经历过的或遥远或最近的疼痛与欢乐,一些没有经历过的或前生或来世的希望与寄托,完全没有预约的,一股脑儿的来了。——“那些压迫着我的,到底是我的想要外出的灵魂呢,还是这世界的灵魂,敲着我心的门,想要进来呢?” 黑暗中,我不能回答对自己的追问。 “人活着,大可不必问太多的为什么。”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而衰老。哦,是老屋,穿过黑夜,伸出一双手来,轻轻的,轻轻的,抚慰我绵绵延伸的孤独。 老屋有多老?爷爷说他也记不清。可是我想,爷爷肯定记得奶奶骑着枣红马,披红戴绿嫁进老屋时的样子。偎在老屋温暖的墙根下,奶奶无数次地说,无数次地说,她结婚那天,开了脸,脸光光;描了眉,眉弯弯;穿了红缎袄,胸高高;束了绿稠裙,腰细细;紧了绣花鞋,脚小小。她甚至清楚的记得,爷爷当时长衫的颜色,帽子的样式。隔了半个多世纪的风尘,奶奶的记忆历久弥新,并且,每一个细节在她的删繁就繁下越来越生动,越来越接近她心目中的完美。阳光和半个多世纪前的阳光并无二致,妙龄女子却变成鸡皮鹤发的老人。 我感动且感伤。只有爱情,诗,和死亡,才能使我产生这样的情绪。 爷爷晚年得了绝症,家人亲眼目睹了他怎样由一个结实的人一步步走向生命终点的过程,也亲眼目睹了他的苦苦挣扎和无奈。那几年,老屋里彻夜弥漫着他的咳嗽声,弥漫着他痰液腥咸的气味。火炉上终日坐着药锅,用文火慢慢地耗着,老屋也像一个大药锅,浸透了太多的苦涩,得等好长时间的风吹日晒后才能散尽。 平日里严厉的爷爷突然和蔼起来,他经常温和甚至有点讨好地同我们说话,让我们觉得他一天里微笑的次数足以抵上过去的一年。这使我们在他离开后的若干年里,渐渐淡忘了他的不好从而保留了一个慈爱的老人的影子。 对奶奶却相反,他跟她发脾气,用恶毒的语言刺伤她的心。我见过他甩手打了药碗,黑沉沉的汤汁洒了奶奶一身。我看过他拍着桌子骂奶奶做的饭难吃,嫩嫩软软的蛋羹流了一地。我也听过他讥讽奶奶,说奶奶一睁开眼除了奔着饭锅去啥也不懂,说奶奶贱相,说奶奶命硬,等等。爷爷读过书,知道的事多,可以前也没见他这么嫌恶奶奶啊。就想,如果奶奶像我一样,睁开眼再接着夜里的碴儿做白日梦,几天不动烟火也能对付肚子不饿,该是对爷爷多么大快人心的惩罚啊。可奶奶不会惩罚爷爷,她说爷爷骂她是为了让她忘记他。 爷爷是睿智的,他知道他离去后最想念他的人是奶奶,所以他要让奶奶记住他的不好从而忘记他。他也知道最容易忘记他的人是我们,所以他要让我们记住他的好从而想念他。爷爷又是多么愚蠢啊,他对奶奶再不好,奶奶也是最后记住他的一个人,他对我们再好,我们也是最先忘记他的一群人。 这是我在老屋温暖的墙根下想到的。凡事想得多了,难免要悲观。 爷爷的离去是我第一次面对亲人的死亡。我以前对死的感觉是怕。记得本家的大奶奶死的时候,我连着几天做恶梦,藏在被窝里不敢露头,白天上厕所也要大声喊娘给送手纸。看爷爷吐出一口细微的白气,心里只有痛,是痛彻肺腑的那种。帮爹娘给爷爷一层层地穿衣服,默默地守灵,看烛光摇曳,看香火明明灭灭,一点也不怕。怕什么呢?怕的是爷爷,从他无辜无助的目光里,从他紧紧握着到慢慢僵硬的手上,我读出了他是多么惧怕死亡。他有理由怕,因为他从此将进入无边的黑暗中去了。 也许是照顾奶奶的伤感,家人也勉强伤感了一段时间,直到我回家休产假,女儿嘹亮的哭声才驱散了渗进老屋泥缝里的每一缕忧伤的气息。女儿是夜哭郎,需要我和娘轮流摇晃着才能睡。娘夜夜有聊不完的话题,聊我小时侯乖巧,自己还是小小人就能照顾弟弟妹妹;聊妹妹不爱吃地瓜,差点被饿死;聊弟弟喜欢吃一种用玉米面白面两掺起来烙成的饼,娘骗他说那是奶奶的小脚踹的,弟弟就天天缠着吃奶奶的小脚踹的饼;聊娘催我们下地干活的时候,按夏令时算时间,待收工时又按老时间算……贫穷中的温馨,艰苦里的欢乐,一点一滴,我记不住的,娘记着,娘记不住的,老屋记着。 娘复习的这些东西,都是可感可触的,真实而简单,所以,女儿若不吵,她会一夜无梦睡到天亮。而我躺在老屋的土炕上,复习的却是别一种情感,所以,我会常常在深夜醒来,了无睡意。几次想揭开糊墙的报纸,看看我当年写下的情诗是否还鲜活如初。那时侯,夜夜梦见一个不该梦见的人,醒来拿铅笔在墙上为他写诗,靠床的两面墙写满了,便趿上拖鞋去另外两面墙上写,且歌且泣,有点神经质。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出嫁,以后再没写过那种东西。除了他,我不知道这世界还有谁能让我彻夜彻夜地写那种东西。最想嫁的,嫁不成,最终嫁的,并不是最想嫁的。命运就是这么阴差阳错,也惟其如此,才使那段情感美仑美奂,能经常装饰我苍白的梦境。好多美丽的东西,是不能日日耳鬓厮磨的,你只能静静地站在远处,望着,感动,或者感伤。 我最终没有揭开报纸,一是女儿哭得没心情,二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弄丢他,是我的不幸,重新沉溺于他,是我更大的不幸。只要老屋能记住我的青春岁月里曾经那么渴望着美丽的爱情,够了。就让写在墙壁上的诗做我的不动产吧,也许若干年后某一个春日的黄昏,会有一位多情的女子,陶醉于这些古典的花朵中,感动且感伤。 可惜老屋要先我一步死亡了。它影响了村里规划,被拆掉了。拆掉的老屋,土坯横陈,爹敲碎它,找车拉到地里,这几年盖房的多,地被用土用洼了。老屋本就是土,只是由于某种机缘,才有幸成了老屋,受了那么多年人间烟火,也没得道成仙流芳百世。但老屋却以形式的死亡获得了新生,它又成了能长出庄稼的土了。人呢,人不也曾经把自己的肉身想象成土吗?可人善于自以为是,活着的时候常常给同类和自己制造麻烦,即使埋进土里,也要用衣服珠宝等陪葬品来延缓变成一把土的进程。握住那些俗物,藉此证明自己曾经来这世上一遭吗?其实谁都知道,除了一副躯壳,没有什么能真正地带走,哪怕一缕阳光,——赤裸裸来,赤裸裸去。能流下些什么呢?如果你没有青史留名的本事,也没有类似于在墙壁上写诗的另类之举,那么,最后记住你的那个人可能就是你的不久也将随风而去的妻子或丈夫,可怜的你,甚至没有一座老屋来记录存在时的一点影子。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因为总有一天老屋也会倒下,化成土。
一个人在深夜醒来。遁开了繁华,逃离了热闹,听风吹过窗子,听露打湿花朵,听夜鸟的翅膀起起落落。一些经历过的或遥远或最近的疼痛与欢乐,一些没有经历过的或前生或来世的希望与寄托,完全没有预约的,一股脑儿的来了。——“那些压迫着我的,到底是我的想要外出的灵魂呢,还是这世界的灵魂,敲着我心的门,想要进来呢?” 黑暗中,我不能回答对自己的追问。 “人活着,大可不必问太多的为什么。”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而衰老。哦,是老屋,穿过黑夜,伸出一双手来,轻轻的,轻轻的,抚慰我绵绵延伸的孤独。 老屋有多老?爷爷说他也记不清。可是我想,爷爷肯定记得奶奶骑着枣红马,披红戴绿嫁进老屋时的样子。偎在老屋温暖的墙根下,奶奶无数次地说,无数次地说,她结婚那天,开了脸,脸光光;描了眉,眉弯弯;穿了红缎袄,胸高高;束了绿稠裙,腰细细;紧了绣花鞋,脚小小。她甚至清楚的记得,爷爷当时长衫的颜色,帽子的样式。隔了半个多世纪的风尘,奶奶的记忆历久弥新,并且,每一个细节在她的删繁就繁下越来越生动,越来越接近她心目中的完美。阳光和半个多世纪前的阳光并无二致,妙龄女子却变成鸡皮鹤发的老人。 我感动且感伤。只有爱情,诗,和死亡,才能使我产生这样的情绪。 爷爷晚年得了绝症,家人亲眼目睹了他怎样由一个结实的人一步步走向生命终点的过程,也亲眼目睹了他的苦苦挣扎和无奈。那几年,老屋里彻夜弥漫着他的咳嗽声,弥漫着他痰液腥咸的气味。火炉上终日坐着药锅,用文火慢慢地耗着,老屋也像一个大药锅,浸透了太多的苦涩,得等好长时间的风吹日晒后才能散尽。 平日里严厉的爷爷突然和蔼起来,他经常温和甚至有点讨好地同我们说话,让我们觉得他一天里微笑的次数足以抵上过去的一年。这使我们在他离开后的若干年里,渐渐淡忘了他的不好从而保留了一个慈爱的老人的影子。 对奶奶却相反,他跟她发脾气,用恶毒的语言刺伤她的心。我见过他甩手打了药碗,黑沉沉的汤汁洒了奶奶一身。我看过他拍着桌子骂奶奶做的饭难吃,嫩嫩软软的蛋羹流了一地。我也听过他讥讽奶奶,说奶奶一睁开眼除了奔着饭锅去啥也不懂,说奶奶贱相,说奶奶命硬,等等。爷爷读过书,知道的事多,可以前也没见他这么嫌恶奶奶啊。就想,如果奶奶像我一样,睁开眼再接着夜里的碴儿做白日梦,几天不动烟火也能对付肚子不饿,该是对爷爷多么大快人心的惩罚啊。可奶奶不会惩罚爷爷,她说爷爷骂她是为了让她忘记他。 爷爷是睿智的,他知道他离去后最想念他的人是奶奶,所以他要让奶奶记住他的不好从而忘记他。他也知道最容易忘记他的人是我们,所以他要让我们记住他的好从而想念他。爷爷又是多么愚蠢啊,他对奶奶再不好,奶奶也是最后记住他的一个人,他对我们再好,我们也是最先忘记他的一群人。 这是我在老屋温暖的墙根下想到的。凡事想得多了,难免要悲观。 爷爷的离去是我第一次面对亲人的死亡。我以前对死的感觉是怕。记得本家的大奶奶死的时候,我连着几天做恶梦,藏在被窝里不敢露头,白天上厕所也要大声喊娘给送手纸。看爷爷吐出一口细微的白气,心里只有痛,是痛彻肺腑的那种。帮爹娘给爷爷一层层地穿衣服,默默地守灵,看烛光摇曳,看香火明明灭灭,一点也不怕。怕什么呢?怕的是爷爷,从他无辜无助的目光里,从他紧紧握着到慢慢僵硬的手上,我读出了他是多么惧怕死亡。他有理由怕,因为他从此将进入无边的黑暗中去了。 也许是照顾奶奶的伤感,家人也勉强伤感了一段时间,直到我回家休产假,女儿嘹亮的哭声才驱散了渗进老屋泥缝里的每一缕忧伤的气息。女儿是夜哭郎,需要我和娘轮流摇晃着才能睡。娘夜夜有聊不完的话题,聊我小时侯乖巧,自己还是小小人就能照顾弟弟妹妹;聊妹妹不爱吃地瓜,差点被饿死;聊弟弟喜欢吃一种用玉米面白面两掺起来烙成的饼,娘骗他说那是奶奶的小脚踹的,弟弟就天天缠着吃奶奶的小脚踹的饼;聊娘催我们下地干活的时候,按夏令时算时间,待收工时又按老时间算……贫穷中的温馨,艰苦里的欢乐,一点一滴,我记不住的,娘记着,娘记不住的,老屋记着。 娘复习的这些东西,都是可感可触的,真实而简单,所以,女儿若不吵,她会一夜无梦睡到天亮。而我躺在老屋的土炕上,复习的却是别一种情感,所以,我会常常在深夜醒来,了无睡意。几次想揭开糊墙的报纸,看看我当年写下的情诗是否还鲜活如初。那时侯,夜夜梦见一个不该梦见的人,醒来拿铅笔在墙上为他写诗,靠床的两面墙写满了,便趿上拖鞋去另外两面墙上写,且歌且泣,有点神经质。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出嫁,以后再没写过那种东西。除了他,我不知道这世界还有谁能让我彻夜彻夜地写那种东西。最想嫁的,嫁不成,最终嫁的,并不是最想嫁的。命运就是这么阴差阳错,也惟其如此,才使那段情感美仑美奂,能经常装饰我苍白的梦境。好多美丽的东西,是不能日日耳鬓厮磨的,你只能静静地站在远处,望着,感动,或者感伤。 我最终没有揭开报纸,一是女儿哭得没心情,二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弄丢他,是我的不幸,重新沉溺于他,是我更大的不幸。只要老屋能记住我的青春岁月里曾经那么渴望着美丽的爱情,够了。就让写在墙壁上的诗做我的不动产吧,也许若干年后某一个春日的黄昏,会有一位多情的女子,陶醉于这些古典的花朵中,感动且感伤。 可惜老屋要先我一步死亡了。它影响了村里规划,被拆掉了。拆掉的老屋,土坯横陈,爹敲碎它,找车拉到地里,这几年盖房的多,地被用土用洼了。老屋本就是土,只是由于某种机缘,才有幸成了老屋,受了那么多年人间烟火,也没得道成仙流芳百世。但老屋却以形式的死亡获得了新生,它又成了能长出庄稼的土了。人呢,人不也曾经把自己的肉身想象成土吗?可人善于自以为是,活着的时候常常给同类和自己制造麻烦,即使埋进土里,也要用衣服珠宝等陪葬品来延缓变成一把土的进程。握住那些俗物,藉此证明自己曾经来这世上一遭吗?其实谁都知道,除了一副躯壳,没有什么能真正地带走,哪怕一缕阳光,——赤裸裸来,赤裸裸去。能流下些什么呢?如果你没有青史留名的本事,也没有类似于在墙壁上写诗的另类之举,那么,最后记住你的那个人可能就是你的不久也将随风而去的妻子或丈夫,可怜的你,甚至没有一座老屋来记录存在时的一点影子。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因为总有一天老屋也会倒下,化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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