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父亲和车
2021-12-23抒情散文吕永红
父亲和车文/吕永红当我乘早车赶回家时,一缕斜斜的阳光从祁连山顶滑落进我家的后院。随之便有一丝凉凉的风渗进心肺。天空如高原的海子般幽深发蓝,蓝得人心里发毛 。几只蓝翎鸽和家雀儿从草垛上飞落下来,停在我家旧了的马车与刚做好不久的架子车轱辘上 ,……
父亲和车
文/吕永红 当我乘早车赶回家时,一缕斜斜的阳光从祁连山顶滑落进我家的后院。随之便有一丝凉凉的风渗进心肺。天空如高原的海子般幽深发蓝,蓝得人心里发毛 。几只蓝翎鸽和家雀儿从草垛上飞落下来,停在我家旧了的马车与刚做好不久的架子车轱辘上 ,咕咕叫几声又跳进了车厢,新车厢被父亲用烂席巴盖住了,怕受晒,怕鸟粪鸽粪弄脏了车子。马车厢底两边的长缝里积着厚厚一层尘土,上面长着燕麦和狗尿苔,还有一两株意外长起的雏菊绽开淡蓝色的花蕾,随风摇落数片花瓣。蓝翎鸽在啄拾马车久远的梦,野菊分明在摇落架子车现时的寂寞。 在我们家,新架子车和旧的马车也许是父亲唯一的不动产。我们的房子前后修了四次,只有后院没有改动,院墙靠着草垛,草垛围护着架子车 。我认为旧的马车是真正的农用车,远比新的结实耐用。冬季,白雪罩住了草垛,圆圆的尖顶下面,旧马车的轮子就露出黑黑的辐条,把影子投映在雪中,就像一个巨大的花盘。 包产到户的时候,买手扶子还是农人遥远的梦想。能指亲靠邻的打造一辆马车,再借来几匹大马,撑辕的撑辕 ,打梢子(马车辕马前面的马)的打梢子 ,吆喝声起,马蹄得得,连马的鬃鬣也格外精神。二三十亩责任田割倒后,不出四五天便都上场了,牵来一路艳羡的目光。秋收结束后父亲上南山给藏民放了两个月牲口,挣了二十几斤羊毛和八十元钱。托工作的大爹在县物资公司买了一根杂木,锯开后作了车辕条和车厢衬木,车厢板用的是杨木。车辕条前端各钻了两个洞洞,父亲把削滑的四截枣木棍安上(我们这儿称“捄挂子”),辕头则用熟猪皮蒙好钉上鞋钉,以防磨损 。杂木架子车(实际上我们更习惯称之为“拉拉车”)太重,只有大人扛得动,只有我家的枣红马拉得轻松。车子利索 ,马又带劲,秋收的日期明显短了。父亲干瘪的脸上漾满笑意,逢人便说:“钱可是好东西,花在哪里哪里好!” 就在我上大学那年,父亲用在山丹马场挣的两千元和亲戚家凑的一千六百元买了一辆崭新的手扶。从此马车与杂木架子车便光荣地退居拉运的二线。架子车便稳稳地停放在后院里。父亲常说牲口不使也像人一样就懒散了。 一天我和父亲套好车去场院拉烧炕的柴草,我在下面装,父亲在上面拨拉。谁知,一只飞鸟掠过,马受惊吓后没命地跑,父亲从车上摔下来,架子车翻在河坝里,有惊无险。家里人在父亲想套车干点碎活时总是反对:手扶干多省事。不会开车的父亲也像枣红马和架子车一样,从家中的掌柜退居二线。我不知道这是憾事还是幸事。 庄稼人碎活儿多,手扶不易到的地方也多,杂木架子车太重,父亲请匠人做了个杨木小架子车,轻巧利索,人人爱使。父亲说好是好,怕只能使个三天两后晌,就成个烂货了。也许是用的少的缘故,奇怪得很,新架子车现在还好好的呢,直到现在仍稳稳地停在后院里。 父亲的一生,除了后来无奈拉的架子车之外,似乎永远和马车连在一起。很早的年代,村子里有六辆木轱辘马车,几十辆架子车。麦收季节,在那凹凸不平的大道上,马拉的大车与驴拉的架子车被人们吆喝着往自家场院运送豌豆和小麦,车辚辚,马萧萧,驴灰突,浩浩荡荡,是乡村最壮美的一道风景。那时候,父亲的马车总是走在最前面,麦捆装得高高的,小山头一般。父亲喜欢斜挎在辕木上,挥着扎有红绸穗的哨鞭,在空中甩出一串啪啪的响声,嘴里衔一枚叶笛,悠悠地吹出民歌小调,很是潇洒的样子。村里人在背后称父亲是“马车皇帝”,那些马车就是他的臣民,任他驱使。那些拉麦运草的活计就是他的家园心事。
父亲去世后,村里的马车一年一年的减少,如今,只剩下我家的一辆了。其它马车年轻人把轴头辕木用斧子劈开,塞进了炉灶里烧火,等火焰串上来,一个古旧年代也便化为灰烬了。即使是周边布满铁钉的马车轱辘,也被拆得七零八碎,骨架一样遗在荒地野草之中。我见过一个车轂,黑黝黝的孔眼里汪满了雨水,它静静地偎依着一棵老树,像凝望岁月的眼睛。
村里的老人常常走进我家后院,他们蹲在草垛下面,一边吸烟,一边指着那辆马车回忆往事,说到高兴处,总是嘿嘿笑一阵子。当然,老人最关心的还是我父亲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他们说,应该给父亲糊一辆纸马车,最好把辕马糊成菊花骢,拉起车来稳当,跑的快,最好将糊好的马车放到坟头烧掉,让父亲在那边还当车把式,甩一声鞭响,赶走所有的寂寞孤独。说这些话的老人后来相继离开了人世,跟父亲走进了同一个地方,他们也许离得很近,有足够的时间坐上马车闲谝。 父亲把自己差不多一辈子的时光交给了马车。马车的辕木被父亲的屁股蹭得油光发亮,马轭上印有他深深的五个指印。子木做的鞭杆换了五次,辋轮上的裂痕用铁丝捆了八圈。还有那些辐条,在父亲手里改变了多次,有的已经发黑腐朽,有的还坚牢稳固,看不出丝毫松动的样子。父亲打做的车轱辘高大气派,就像一颗浑圆的太阳,如果转动起来,足可以陪我们弟兄姐妹走完生命历程。
我记得有这样一个情景:每天黄昏,父亲把拉车的马赶进圈棚,然后背对夕阳,椅着车轱辘吸烟,或者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父亲的白发在风中飘动,佝偻的腰身驮着如血的残阳,背影显得苍凉而悲壮。 村里的孩子喜欢唱这样的歌谣:“新媳妇/坐马车/入洞房/叫哥哥。”在我看来,父亲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就是驾着马车为人家娶新娘。农闲时节,操办婚事的人家选个好日子,敲定聘礼,再杀猪宰羊,待一切准备就绪,便派人请父亲收拾车驾,前往女方家迎娶新娘。那阵子,父亲以最快的速度做好车篷,给辕马披红挂彩,在车厢的四角挂上色彩艳丽花朵,末了还要焚烧几串纸钱,祈求路神保佑一路平安,顺风而归。 我从未坐过父亲“娶亲”的马车。当那根飘扬着红绸穗的哨鞭“啪”的一响,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父亲的马车便咣当咣当驰出了村庄,接下来就是我们漫长的等待。几个时辰过去了,山那边依旧是静悄悄的,听不出任何声响。正当大家焦急盼望的时候,不知谁喊了一声:“瞧,来啦,哨鞭在绕圈圈哩。”这之后,父亲的马车果然就出现在道上,他依旧是那个样子: 两腿交叉着斜挂在辕木上,手里哨鞭便不停地摇啊摇,嘴里大声哼着野浪浪的山调…… 村东头的马兰姨被父亲娶过两次。第一次娶回来,还未圆房,他就乘着夜色逃跑了。原因是看不上自家的男人,嫌他老实木讷。马兰姨说,她第二次是上了父亲的当。那天的车刚走进一个河湾,父亲便把车轴注意弄坏了。父亲说到村子里找木匠,结果一去不回。正当她掀开车帘准备再逃的时候,被男人猛地抱过来,摁在了车厢里。马兰姨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已经五十多岁了,但她眼睛里依然蕴含清亮的光,有几分羞涩,也有几分兴奋。她告诉我们,她的男人在车厢里撕扯她的衣服和裤带,她拼命抵抗着,把车篷都蹬破了。而就在搏斗的那当儿,她嗅到了马车里的一股奇香,那种香味似乎是从陈年的麦秸和马莲草中散发出来的,熏得她骨头酥了,魂儿也飘走了。马兰姨好像讲一个传奇故事,说到最后,总少不了笑着骂一句:狗日的马车! 父亲的马车永远靠着草垛。风吹过来,枯黄的草茎就纷纷扬扬落进车厢,那里面有马莲和野玫,有芨芨草和狗尾巴,最多的当然是麦秸,一片挨着一片,长长的,又是空心,在阳光下闪着黄亮亮的光。有一回,村里的一个女人生孩子难产,父亲驾着马车把她送到了乡医院,做完手术的第三天,他又把母子俩平安地送回了家。一辆马车救活两条性命,成了村中的美谈。但父亲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事情过后,他时常蹴在车厢里,手里捏几茎麦秸愣愣地出神。那麦秸上还染着产妇的血,殷红殷红。父亲一直做恶梦,他说梦见自己赶着马车在山路上走,那个女人大声惨叫,幻化成一群飘飞的蝴蝶,随麦秸飞扬起来。 我忘不了那条弯弯的山路,青石头,羊粪蛋蛋,深深浅浅的车辙。路边长满了黄柏刺和芨芨草,还有一条小溪哗啦啦流过。父亲赶着马车在山路上行驶,送走了青春,迎来了黄昏。三十年的颠簸,三十年的风风雨雨,使他的背驮了,腰弯了,胳膊僵硬了,到了花甲之年,他再也不会野着嗓子吼山调,不会甩哨鞭了。坐在车辕上,他的目光总是充满了伤感,显得荒远而又苍凉。那时候,村上已有了手扶拖拉机, 那个铁疙瘩冒着黑烟疯跑,时常从他的马车边一闪而过。村里每年都还要到外村娶新娘,女人们每年都还要到医院生孩子,但人家坐的是拖拉机,有的还骑上了摩托。那辆老旧的马车渐渐被村人遗忘。忘掉的还有父亲,还有他哼唱了一辈子的老歌山调。 那年,拉车的最后一匹白驹马也死了,父亲抱着马头哭了整整一个晌午。我们弟兄几个把马抬进山洼,挖个坑埋了。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野菊,种植在埋葬白马的地方,第二年秋天,那些野菊纷纷绽开了花蕾,淡蓝的花蕊里斟满了晶莹的露珠,秋风瑟瑟吹来,露珠宛如一串串泪滴,悄悄落进土里。 也就是那个冬天,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每年的“鬼节”,我们都要去他的墓地里烧一些纸钱,当然也不忘按乡俗糊一辆老马车,然后点燃,让它化为一片片纷飞的灰烬。 跪在父亲的坟前,我想年轻时使唤的大轱辘马车,年迈时凑合的杨木架子车,便是父亲生命中的图腾。二哥说,马车和架子车中有父亲的灵魂,留住它,就能看见父亲的影子。真的,在我心目中,那草垛就是一个古老的城堡,父亲没有死,他还住在城堡里,每当有月亮的夜晚,就轻手轻脚地走出来。抚摸他心爱的马车和杨木架子车。 跪在长满荒草的坟堆前,我们默默祝祷,希望父亲在那个遥远的世界里,依旧驾着马车,自由自在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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