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一些并不遥远的生活片段

　　　　　　　一些并不遥远的生活片段 　　记忆是一眼山泉，虽不能汹涌，终不会干涸…..那天想到这个句子时，我正走过一家排档门前。七、八张长方形条桌边，围满一大群身着运动服、稚气未脱的中学生，人人面前摆只硕大的瓷碗，碗里的面条和面汤像地热湖中立起一座座雪白的小岛，岛上分布些绿色植被——飘浮的蒜叶花。在这个秋日傍晚，不意邂逅这盘久违的情景，心里顿觉热气涌动，似个刨根问底的孩子，即兴凑到近前，以察清面条里埋藏着何种肉类成分。 　　“爸，你在这干吗？”女儿从人丛中伸长脖子、高举筷子，以提示她的具体存在，把我招呼来短时诧异和一脸微笑。巧极！我顺口问她怎么不回家吃晚饭，让奶奶没着没落地等。她答奶奶晓得，今天学校开运动会，班主任请客，叫她这个当班长的领着全体同学包馆子吃牛肉拉面。我乐呵呵地添油加醋道：“同学们，牛肉拉面又劲道又好吃，一碗够不够？不够的话，由我来买单，你们只管放开肚子吃，吃饱了好好读书，有劲头比赛！” 　　女儿突然从桌边站起来，一脸“坏”笑，打着领导的手势说：“唉，同学们，谁能把这碗面吃掉的请举手？……哈哈，老爸，一个都没有！那好吧，亲爱的大方的值得尊敬的爸爸，光面条没菜，叫我们怎么吃呀！麦当劳离这远，远水是解不了近渴的；要不，你给我们弄点卤鸭、卤鹅、卤鸡、卤猪肘什么的，让大家饱餐一顿！对了，千万别忘了给我再带点朝鲜小菜，那味道真没说的！”随即，地面上升起一片叫好声，筷子敲击碗梆的秦国古乐声，精彩的掌声也响起来了。饭店老板慌忙跳到门口，一边往围腰上抹油手，一边笑盈盈地欣赏这首原始打击乐可能导致筷断碗裂的心痛，急忙快活地加入热烈而经久不息的掌声里。 　　 没辙！我的乖女儿和这些省级示范中学学业优异的学子们狮子大张口，给我下了个因势利导、火上浇油的大套，我即便是只野生东北虎也逃脱不了。机会挺难得，我也乐意满足了他们的要求。眼前热闹的状况可能触动了饭店老板某根动感神经，他给我加了把椅子，特别奖励我杠尖一大碗牛肉面，让我和同学们共进晚餐，落座后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不少。知父莫若子，率真、调皮的女儿倡议，唆使我边吃边聊，给大家讲故事助兴，不得推辞，并掌声鼓励。 　　还有这样的好事，我心想。平时遇上这些孩子我老有突口而出的说教欲望，意思是你们真幸福要珍惜，一般他们都比较闲烦。今天不同了，有品种齐全的卤食和特色朝鲜小菜作后盾，估计多少要顾忌面子，总不能光吃不听讲。于是，我在一片不紧不慢、吸溜面条和动物卤骨碎裂的咯吧声中，同他们链接一下二十多年前我的中学生活实录，重点调取食宿片段。 　　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首先我要感激恢复高考的小平同志，感激我的爷爷、奶奶、父亲和母亲，在他们合力供养下，读初中时我就走进县城中学，和城里的孩子们一样坐进宽敞明亮的教室，享受那个年代最好的教育资源。当时对绝大多数贫困的农家子弟来说，进城读书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 　　 时值改革开放初期，学校住宿条件简陋，寝室是旧教室改造的，一间屋里摆上几十张双人床，住进五六十同学，相当一个班级的人数，几乎是清一色农村来的孩子。我们这帮寒门学子的学习劲头和刻苦精神，是今天的你们无法想象的，因为除了走读书、上大学、工作这座独木桥，基本没有其他出路可寻，人生的取舍跟你们考试做单项选择题差不多。一到夜间，寝室里喊爹叫妈的梦话声、缺维生素的磨牙声、进出解手的脚步声、想家时以被掩面的低八度啼哭、哽咽声，以及“冷尿饿屁穷扯谎”推演的放屁声等此起彼伏，不一而足。当东南季风给我们捎来温暖的春和炎热的夏时，房间内几十双鞋袜和浸汗的衣裤发送的馊、怪味儿，加上多人呼吸氧气排出二氧化碳，污浊的空气憋闷透顶。冬季夜晚因寒冷的强行介入更加糟糕，每人床上垫着稻草、麦秸、破棉絮和一些自以为是的御寒物，上面铺着草席，席上躺着五花八门、成色暗淡的棉被。下晚自习身体已冬得扎骨凉，得把被子卷成同各自体型近似的长筒状，再慢慢将自己投进去，活像一把打着哆嗦、闪着寒光、缓缓插入布鞘的肉剑；两只脚尚未捂热，起床早读的铃声就把我们从温而不暖的被窝中提溜出来，匆忙以凉水洗脸、刷牙，在冰默霜笑的操场上跑几圈后，开始了新一天紧张有序的学习生活。凉水来源于水龙头和水塘（停水时），一人一壶开水昨晚早用光了，这样一来，不可避免要出现破冰取水洗漱的情节了。 　　至于吃，同你们现在比，寒酸得真不好意思启齿。食堂的工作一成不变的机械，只会那么几招，早晚生产稀饭，中午加工干饭和馒头。菜是不必炒的，用大锅烀出来，固定在盐足油少品种单调的概念里，让鼻子闻闻就明了了，无需眼睛劳神。即便是这种单一贫乏的简单选择，有些同学仍力不从心，始终徘徊于单相思或望梅止渴阶段。现在，地上掉一分甚至一角硬币，你们有的同学恐怕都不屑一顾弯腰费力捡起来。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记得那时青菜汤是一分钱一小勺，二分钱一大勺，我有个同窗就很少能喝上，每周只吃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去食堂买完饭便疾步跑回空无一人的寝室，背过身去或提着罐子藏入人迹罕至的角落，独自品尝那些美好而又干又咸的少年时光的瞬间。他信任而严肃地告诉我，其父母给他一周的菜金是五分到一角之间，还得从牙缝里扣出来购买教辅资料。后来他考上了名牌大学，现在已是博导，可谓梅花香自苦寒来。那时的青菜汤是如今的你们无从下咽的，清汤寡水上荡漾这几张青里透黄的菜叶，有时汤上还漂着几只乃至十几只形似逗号的菜毛虫，喝汤前得把碗面倾斜，使劲吹掉这些不速之客，才能有滋有味地享用。 　　接下来我还打算同他们说说黄碱堆积、揉搓不匀的馒头，像橡皮一样韧性十足、涩嘴糙舌……但孩子们已经吃光了面、喝净了汤，整齐地把筷子放上桌面，没有一个作声或注意力开小差的，瞅着晚自习时间也快到了。 　　既然已达到预期效果，我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站起来，开始最后陈述：“孩子们，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但它离你们并不太遥远，这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过程，别拿它当陈芝麻烂谷子来对待。天下的食物都是好吃的，面条更不例外，它们凝聚着农民伯伯的汗水和你们父母的辛勤工作，还有饭店师傅的精心制作。所以，食物可吃不可糟，过去可鉴不可忘。这正是我为你们比较两种生活片段的用意所在，不妥之处，下次有空再交流。”掌声再次响起，雨点般拍击在这个秋天的日暮时分。 　　女儿恭恭敬敬地走到我身边说：“爸，我代表全班同学谢谢你！”长这么大，她这是头一回正经八百地和我说话，以前她认为她对我，想怎么都是应该的，想不到我还有这手绝活。 2007年10月18日